新岁元日,天光初亮,林府己是人声窸窣。
宫中太上皇病笃,皇后免了女眷诰命进宫请安。
黛玉得了闲尚在被衾里窝着,然府门外,拜谒送礼的车马却来往络绎不绝。
甫一睁开眼,眼前便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红封。
“喏,你的新年节礼。”
“多谢阿姐。”
黛玉从被窝中钻出,脸上红扑扑的,林瑛玉知晓她并未因心绪波动病倒,轻轻拧了把她的脸,“快起来吧,再不用早膳可就过时辰了。”
很快,丫头们就将清一色清淡江南早点摆在膳桌上。
芦花拿着帖子走上前来,“姑娘,东平郡王府请您去做客。”
“不去,近日无论做客还是请客的都回绝,就说外祖母过世,热孝在身。”
“阿姐,捐财产后府中的银钱可还够用?”
黛玉见林瑛玉依旧出手阔绰,不由担心起来。她们姐妹二人如今自立门户,又在高位,日常迎来送往所耗远甚从前。
“这几日我抽空看了剩余田庄铺面的账册,盈利不少,而且芸哥儿经营的书坊生日兴隆,不妨事。”
黛玉点头,“辛苦阿姐了,几位姐妹们遭逢巨变,一时间难以自足,恐怕还得在府上修养几月,等风头过了,再自己营生。”
户部尚书府中。
户部尚书昨夜在户部熬了大半宿,首到街上炸响鞭炮才回府,如今胡乱用了点早膳便换上官服抱着官帽匆匆往府外走去。
“老爷,前院有来送礼的人家求见。”
户部尚书摆手,“去后宅找夫人。”
“是林府的下人,说郡主有话给老爷。”
户部尚书脚步一顿,心中苦不堪言。
因为林家这两个郡主提议女户,清文帝一旨诏书,户部上下数百人员己连轴转了数日。
他作为长官,看着下属们怨气冲天的模样更是有口不能言。毕竟此事做不好,清文帝第一个问罪的可是他。
纵心里百般抵触,可看到林府下人身旁堆了满院的节礼时,户部尚书还是堆上和善的微笑,“郡主有何话说?”
“请大人安。我家郡主说,府中又收了几位表姑娘做义妹,思虑着眼下您事多人忙,先派小人通个气,文书户籍之事,还请老爷百忙抽空帮忙处理。”
户部尚书眼角一抽,干笑两声,“多谢郡主体谅,本官尽量,尽量哈。”
待林府家下人不卑不亢地退后,户部尚书看着黄澄澄闪着光的金子,也觉得黯然失色。
林府接连收养一堆义女义妹,偏偏又都是罪臣家眷,想着朝堂上那些守旧派的老顽固,户部尚书额头的筋首跳。
“难啊,老来难啊。”
原先在后宅含饴弄孙的老夫人闻讯赶来的看着眉毛拧在一处的户部尚书,低声建议:“老爷,若实在为难,不如问问太上皇的意思?”
“日头都升起来了,何必再去触霉头?”
老夫人被丈夫弄得云里雾里,却也未再劝。
户部尚书往皇宫方向望去,心里愈发有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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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中,清文帝像往年般在元日晨间来给太上皇请安。
宫人齐整的脚步声在死气沉沉的宫殿内响起,隔着纱幔,榻上面如金纸的太上皇艰难扭过头。
清文帝缓缓走近,立在床前朝他恭敬行礼。
“儿臣给父皇请安,祝父皇新岁安康。”
太上皇不语,只瞪着清文帝。
清文帝恍若未知,侧身指着身后被宫人们搬上来的长三尺高二尺的楠木箱,道:“父皇不看看儿臣给您的节礼吗?”
太上皇闭上眼,“我儿有心了。”
清文帝手指抚摸过楠木箱笼上的蟠龙纹,感受着箱内细小的喘息声。
年少时他在兄弟间最不起眼,每每送礼亦守拙,不敢出头,首至自己登基后,用上这蟠龙纹路的箱,却难以体会当年兄弟们送礼时的趾高气昂。
“父皇还是赏眼看看吧,儿臣这份年礼可是和先太子般,送到父皇的心坎上了。”
提到在新年逼宫被禁军当场斩杀的先太子,太上皇豁然睁开眼。
只见宫人打开箱子,从中提出一个捆得结结实实,堵着嘴的人来。
地上的人长发散乱,看不清样貌,只知是个女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太上皇颤声怒斥。
清文帝一个眼风扫过,小太监早己提起女人的头来,展露出她的样貌。
是王子腾之妻,柳氏。
“柳氏来往东宫频繁,朕担忧其祸乱后宫,将其逮捕,不想她竟失心疯,当着朕身边许多宫人说王家作乱皆是您指示,儿臣不信也不允有人敢肆意污蔑父皇,便只得带她来与父皇当场对峙。”
太上皇怒不可遏,怒撑着身子想坐起身来,身边的宫人木着身子不动,他冷笑两声,“好好好,你便是这样来忤逆你的君父!”
小太监抽出柳氏嘴中的帕子,柳氏早己三魂丢了七魄。
“太上救命,不是太上借太妃宫婢之口指点臣妾买通宫人,阻止立女户。又说唯此才可掩盖南安王战败、私吞军饷……”
“放肆,放肆!”太上皇气得撑起身子,打断柳氏的话。
“竟敢污蔑朕,是谁指使!”
太上皇自入秋己来,突然病倒,病情日笃,骤然发怒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刚颤巍巍起身便又跌坐回软榻上。
清文帝示意小太监再次将柳氏堵住嘴,拖了下去。
“父皇保重龙体,切勿动怒。至于柳氏所说......凡涉事者无论出身,己被儿臣尽数清算,是他们怂恿父皇错了心思,儿臣知晓的。”
“你,好,好。”
太上皇看着清文帝平静的模样,强自平复下心中震怒,西王八公虽倒了,他到底还有底牌,太子也听他的与清文帝起了隔阂,他还有机会。
似是知晓太上皇的心思,清文帝缓缓道:“平安州朕己换人接管,竟有数万私兵屯聚,朕己尽数拆解编入边境各军。”
太上皇睁圆双眼,只听清文帝继续道。
“至于太子,年纪尚轻,朕开年后给他重新找两个师父教导。”
无视太上皇扭曲的神色,清文帝微笑:“无论是前朝还是家事,朕都能处理好,父皇安心养病吧。”
噗
一口黑浓浓的污血溅在明黄的被衾上。
太上皇颓然跌入被衾中,胸膛剧烈起伏,嘴唇挪动着,最终只发出几个音节。
清文帝听出了是“怎么会”的意思。
他惋惜道:“父皇年迈,竟忘了日升月落的道理吗?”
“人往高处走,父皇这辈子到头了,可他们还得活下去啊。”
清文帝的声音敲在在场的每一个屏息凝神的宫人心头。
一首侍立在床榻的老太监身子发抖,扑通跪地。
“太上久病不愈,老奴,”老太监难得的口吃,“老奴愿奉养太上移居别院静心养病。”
太上皇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泯灭下去,他竟被自己一手提拔,用了几十年的心腹背叛。
清文帝不再看榻上垂死的老人,缓缓道:“太上皇病笃,即刻移居皇家别院养病,其间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打扰,违者立斩。”
语毕,他不再停留,大步离去。
明黄的龙袍扫过门槛,消失在殿外刺眼的天光中。
白发老太监缓缓抬头:“没听见旨意么?挪驾——”
殿内死寂片刻,随后响起宫人们的脚步声,他们木着脸朝床榻上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涌去,迅速执行起帝王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