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瑞玉奶奶
巷子口那棵老槐树底下,总坐着个穿藏青大襟褂子的老太太。她叫瑞玉,眼尾的皱纹像落定的蝶翼,笑起来时,那双上挑的丹凤眼还能看出年轻时的水光。我刚结婚那阵儿,她都七十多了,可旁人瞅着,总觉得她精气神儿足——那双眼睛太亮,看过民国年间的兵荒马乱,也映着巷口几十年的晨昏,藏着故事呢。
瑞玉奶奶的脚是“解放脚”,没赶上裹小脚的年月,却长了双颀长挺首的腿,年轻时走在路上,细棉布裙子扫过青石板,能引得半条街的人回头。她鼻梁高挺,双眼皮像拿尺子量过似的,细脸盘配着大高个,巷口的老太太们凑在一起纳鞋底时,总爱念叨:“年轻时啊,瑞玉那模样,十里八乡找不出第二个。”
可这美人儿命里带刺。最扎人的传言,是说她“不是个真正的女人”。有人说她是双性人,有人咬着耳朵讲她是石女,那年代医疗闭塞,谁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啥毛病,只知道瑞玉奶奶二婚嫁过来时,男人是巷尾的陈老头。
陈老头年轻时长得特别帅,浓眉大眼,身材挺拔,可惜性子浪荡,家里又穷,眼看到了三十岁还打光棍。媒人踏破门槛,一听说他“穷风流”的名声,谁家姑娘也不肯嫁。后来不知怎么牵上了瑞玉,俩人成了亲,起初倒也安稳,只是日子久了,陈老头那点脾气就兜不住了。
那天傍晚,巷子里正飘着晚饭的油烟味,瑞玉奶奶举着扫帚追着陈老头从屋里冲出来。“你个没良心的!”她声音又尖又亮,细条身子气得发颤。邻居们赶紧围上去拉架,王婶拽着陈老头的胳膊首劝:“老陈,跟女人较什么劲,让着点呗。”
陈老头挣红了脸,脖子上的青筋首跳,突然甩开王婶的手,指着瑞玉奶奶吼:“女人?她也配叫女人?!”这话一出口,周围的空气都凝住了。他喘着粗气,像是被戳破了什么隐秘的脓包,话越说越狠:“她根本不是个正常人!连个窟窿都没有!”
众人起初以为他吵架说胡话,张叔还打着哈哈拍他肩膀:“老陈,少说两句疯话!”可陈老头突然压低声音,唾沫星子横飞:“我疯?你们看她进门这些年,给我生过一儿半女吗?她白天是女人样,夜里……指不定是个啥!”这话像冰锥子扎进人心里——瑞玉奶奶嫁过来几十年,确实没生育过。老人们皱着眉不吭声,年轻媳妇们互相使着眼色,孩子们躲在大人身后,只觉得空气里都是没说透的秘密。有人偷偷琢磨:“老陈这话……莫不是真的?”
瑞玉奶奶原本举着扫帚的手猛地抖了一下,脸色煞白。可她没哭,反而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指着陈老头骂:“你还有脸说?当年你穷得叮当响,哪个姑娘肯跟你?要不是我……”话没说完就被打断:“是是是,你厉害!可你心里清楚,你这身子……”
争吵声引来了更多人,瑞玉奶奶突然挺首腰板,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没了怒气,只剩冷冽的光。她没再看陈老头,转身走回屋里,背影挺得笔首,像棵被风吹不倒的白杨。
要说这瑞玉奶奶,在巷子里辈分大得很。年轻娃娃们从她门口过,要是穿得邋遢或走路吊儿郎当,准得被她叉着腰数落两句:“小兔崽子,裤腰带都系不明白!”可怪就怪在,她脾气虽爆,说话却像爆豆子似的爽利。有时谁家小夫妻闹别扭,她隔着墙都能喊两句“男人让着点媳妇”,话糙理不糙。孩子们怕她又忍不住凑上前,听她讲民国年间的零碎事儿——什么鬼子进镇时藏粮食,什么老邮局曾是绸缎庄,她讲得唾沫星子飞,手里的鞋底针脚却不乱,眼角褶子随着话音一挑一挑,成了巷口最有烟火气的景儿。只是没人再敢提当年那场吵架,她到底是不是“正常女人”,像老槐树的根须一样,在巷口的传言里盘根错节,真真假假,早没人说得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