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新曹门,向东约十里便是夏寨。
此乃汴河左近一村落,约莫二十余户人家。
李格靖发迹后,将此间田产尽数置办,是故今时居住者,皆为李家远亲或家仆。
武松与李清秋天明即行,因有几车粮秣随行,故行了半个时辰方至。
樊刚近日在城中广籴粮米,皆先运至夏寨囤积,迄今己有近百石,俱堆于夏寨仓廪之中。
仓廪位于村中,乃三进院落,有一管事并数名家丁看守。
本是李清秋宅邸,然鲜少来此,即便来了亦不留宿,遂改作仓廪之用。
武松立于院中,见数十白鸽盘旋,便是这些飞禽,携密信往来各处。
又观身后数名家丁,道:“此处人手可嫌不足?”
任九道:“庄中皆是自家人,多有上过战阵者,略通武艺,郎君但放宽心,外人断不能入。”
武松颔首,只见外间许多老幼妇孺,围着李清秋与霜儿。
有须发皆白却唤李清秋作表姑母者,有尚不能言反被李清秋称作叔父者……
七嘴八舌,说了近半个时辰。
午后,武松等人离了夏寨。
出寨约二里,便见一驿馆,名唤十里铺,旁有庄子曰十里庄。
因邻近东京,又是末处驿馆,是以来往客商甚众。
又值佳节,驿馆外多有摊贩,围满了大人小儿。
不知是过往行旅,还是左近百姓。
因前信约定在此相会,武松留了二人,候方百花到来。
李清秋催钱三快马加鞭,莫误了晚间灯会。
归家便拉了李清雪、李清琴,急往后园梳妆。
-----------------
上清宝箓宫,书房内。
官家正观案上画作,杨戬侍立一旁。
张择端乃翰林图画院画学生,职司临摹前代名画,为宫廷壁画打底稿、填色等,与匠人无异。
数月前因李唐突发疾病,官家钦定绘画不能如期完成,遂从画院抽调学生协助,张择端即在其中。
官家见其补画之大相国寺屋脊装饰,颇显功底,遂命作《大相国寺图》。
此时张择端恭立对面,满怀期冀。
官家眉头微蹙,目光渐冷,缓缓道:“张卿,这便是尔耗费数月之功的《大相国寺图》?”
张择端躬身道:“回官家,臣确用心描摹,力求再现大相国寺繁华景象,令观者如临其境。”
官家道:“张卿此图,倒教朕想起郭河阳《早春图》,俱是写景,怎的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张择端袖中手指微颤,道:“郭待诏以高远之法写林泉,臣效展子虔《游春图》遗意,取平远视角……”
官家以玉尺点画中货摊,道:“展子虔?朕看是学张萱《捣练图》而未成。市井妇人这裙褶,连【曹衣出水】的边都摸不着,满纸尽是铜臭气。”
“臣……臣自是不及先贤。”
“张卿,尔且说说,佛寺山门斗拱之铺作层数,可合《营造法式》?”
“臣……臣未及细考……”
“朕令李诫重修法式八年,尔等竟充耳不闻?这檐角悬铃方位……呵!连铃舌朝向都画错了,这些摊贩的陶罐,连窑变釉色都分不清,也配称写生?”
张择端立即跪伏,道:“臣……罪该万死。”
官家掷玉尺于案,仰首长叹,道:“丹青胜过治国,尔等竟如此轻心。罢,且平身,朕便听卿说说,何以如此绘画?”
张择端首起上身,道:“官家,臣以为大相国寺乃东京第一禅林,每逢庙会,万姓交易,正是其特色。臣欲如实记录这盛世气象。”
官家本己平复之心绪,又起波澜,道:“此画尽是市井粗鄙之气,毫无雅致可言。商贩吆喝、行人拥挤,喧闹不堪,哪还有佛门清净地的庄严?画者当以【格物穷理】为先,而非照搬市井俗态。看这人物,个个面目模糊,衣纹粗疏,哪有半点【神形兼备】?”
张择端额沁冷汗,道:“臣所画人物众多,故难一一细描,但求生动自然……”
官家摇头,语气愈厉,道:“朕看是杂乱无章,构图散漫,毫无主次。大相国寺本是皇家敕建,卿却只画些贩夫走卒,佛殿反成陪衬,成何体统?”
张择端心中苦涩,道:“臣欲展现百姓礼佛、商贸繁荣之景,以彰显官家治下太平盛世。”
官家道:“太平盛世是祥瑞吉兆,非此等市井琐事。卿且看王希孟,年未弱冠,却能作《千里江山图》,气象恢弘,寓意深远,而卿年岁不小,却仍拘泥于此等俗物,实令朕失望。”
张择端默然垂首。
官家合卷,道:“此画格调不高,技法平平,难登大雅之堂。张卿在画院多年,却无甚长进,不如暂且归家,静心思过。”
张择端心如死灰,深深一拜,道:“臣……领旨。”
官家道:“此画带回去罢,回家多思量,究竟该如何作画,想明白再来见朕。”
杨戬即取画卷,递与张择端。
-----------------
夕阳西下,李清秋等女眷行至前院。
今番不用再戴帷帽,个个头上簇戴闹蛾儿,又插雪柳、玉梅,珠翠交映,莲步轻移。
武松与霜儿随侍李清秋左右,解珍与李清雪、解宝与李清琴紧随其后。
于斜阳余晖中出院门,过小甜水巷,往大相国寺行去。
此时暮色初合,汴河两岸万千华灯,如星河倾泻。
朱雀大街缀满琉璃灯笼,映得青石路浮光跃金。
州桥夜市人潮如沸,小贩支起油锅,白汽混着椒香西散。
宣德楼上,官家赐下之琉璃灯山骤然点亮,照见御街两侧禁军金甲生辉。
忽闻箫鼓声裂,开封府尹亲引左右军百戏队伍踏歌而来。
戴面具的鬼神、踏高跷的渔翁、扮作弥勒佛的胖汉……
皆以金箔贴面,随《万年欢》曲调旋舞如癫。
相国寺钟声荡开时,汴河画舫上忽爆出一蓬火树银花。
惊飞岸边檐下鸽群,亦映亮仰望夜空孩童稚嫩面庞。
如此盛景,却使武松步步惊心。
那靖康城破景象不时浮现,与眼前繁华交替。
恍惚间不知何处为真,何处为假。
亦或皆是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