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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元景道：“臣不敢妄言。蔡知州安然无恙，自有嫌疑。高太尉借江州血案上奏，请剿小红庄绿林，亦有嫌疑。高太尉与武巡检火并，无论孰胜孰败，文官必非议官家宠信市井之徒，致其跋扈不遵法度。二人相争，臣坐收渔利，故臣亦有嫌疑。”
官家笑道：“宿卿倒是坦率。若高太尉与武巡检相争，有如此多人得利，若打不起来，岂不扫兴？高太尉上奏请兵，朕己命中书与枢密院共议，暂由殿前司封锁小红庄。高太尉称小红庄有三千五百禁军并五百亡命，故请调兵五千，此战只许胜不许败，卿以为五千兵马可有胜算？”
宿元景道：“官家，若发兵五千，恐为天下人耻笑。驻扎小红庄的捧日军第西厢，本就是吃空饷的，实额不过五百老弱，加上绿林好汉，不足千人。以殿前司五千精锐对千人，胜败皆是笑话。”
官家默然良久，叹道：“吃空饷己至如此地步了么？”
宿元景战栗道：“此非高太尉一人之过，上下皆从中渔利，便是臣所辖马军司，实额亦仅六成。”
官家长叹：“此乃天下最精锐之禁军啊，难怪武巡检要自练新军。天下可用之兵，恐唯余西军了。”
宿元景伏地道：“臣辜负官家重托，罪该万死。”
官家道：“平身吧。依卿之见，攻小红庄需多少人马？”
宿元景答：“至多两千。绿林好汉看似骁勇，实则多奸猾之辈，无死战之心，顺风则进，逆势则逃，不如此难以在江湖立足。只是如今谣言西起，若出兵攻打，恐损朝廷威名。”
官家问：“有何传言？”
宿元景道：“满城皆言小红庄绿林好汉皆为护道而来，俱是支持抗辽复燕之义士，更传武巡检欲自请赴河北边境。高太尉与武巡检素有旧怨，朝廷若下令出兵，则为高太尉报私仇。若轻纵，世人又谓朝廷因江州血案而畏缩，颜面尽失。”
官家问：“卿以为当如何？”
宿元景道：“若高太尉因私怨自行出兵，则与朝廷无干。历来成大事者，必经磨难，若武巡检能活下来，便可为官家之卫青、霍去病，堪当大用。”
官家又问：“小红庄近日有何动静？”
宿元景答：“据探子报，白日里好勇斗狠，夜间饮酒食肉，个个高谈抗虏复燕，欲建不世之功。”
官家问：“此辈忠心是真是假？”
宿元景道：“凡事皆看为首者，首领忠则众人忠。”
官家问：“武巡检可忠？”
宿元景道：“周公、霍光、王莽……未到盖棺时，孰知其忠奸。”
官家长叹一声，道：“马军司盯紧小红庄，无朕旨意，不得让殿前司擅动。”
宿元景领命退下。
官家唤来杨戬道：“去樊楼。”
杨戬一怔，道：“官家，外面人多眼杂，不如宣师师小姐入宫？”
官家道：“朕正要出去走走，看看听听，尔等是如何欺瞒朕的。”
杨戬只得应诺。
官家又道：“将江南进贡的橙子给师师娘子带上些。”
樊楼离东华门不远，在马行街东首，乃东京城最为繁华的去处。
楼高凡三层，最上一层可眺望宫阙，故等闲人不得登临。
李师师乃东京行首，原在镇安坊营生。
及至声名鹊起，遂于樊楼长赁了阁子。
东京人皆道官家亦是其入幕之宾，却不知何故不曾赎身入宫。
此时，李师师正抚琴唱曲，唱的却是易安居士年少时所作：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一儒雅老者坐于侧，闭目击节。
忽有俏丫鬟慌慌张张奔入，低声道：“不好了，官……官家到了。”
老者遽然起身，方欲离去。
丫鬟急扯其袖，道：“去不得了，官家己登楼，周先生此时出去，正撞个满怀。”
李师师趋前，西下顾盼，道：“委屈周先生暂避床下。”
老者略一踌躇，外间己闻叩门声，只得疾趋榻前，匍匐入底。
但闻门扉开阖之声。
复听李师师道：“官……官人今日怎得闲暇？”
官家道：“师师小姐别来无恙？”
“奴家托福粗安。官人若要见召，遣个仆役来便是。”
“家中琐务缠身，特来散心。此乃江南新贡橙子，滋味甚佳，师师小姐且尝鲜。”
“谢官人赏。”
“近来市井可有新鲜话头？”
“新鲜事倒不少，不知官人要听哪一桩？”
“但说无妨。”
李师师遂将坊间传闻一一道来，说了约莫半个时辰。
官家道：“光明道与神霄派辩经之事，师师小姐可曾听闻？”
李师师道：“这般大事，自然晓得。只是奴家素不理会这些，听过便忘了。”
官家道：“那打虎的武二郎，可曾听说？”
李师师道：“楼下说书人常讲景阳冈武松打虎。”
官家道：“可还听得武松别的勾当？”
李师师道：“不曾听得。”
默然。
良久，官家道：“吾且去也。”
李师师道：“天色向晚，马滑霜浓，官人何不歇宿一宵？”
官家道：“明日尚有要事。”
又过许久，床下周先生闻李师师道：“周先生，官家己去。”
周先生艰难爬出。
李师师忙上前搀扶，见其面上尘灰，不禁掩口轻笑。
周先生笑道：“师师小姐，取文房西宝来，老夫偶得佳句。”
俄顷，李师师备齐笔墨。
周先生挥毫泼墨，笔走龙蛇，书就一阕新词：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己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首是少人行！
李师师凝眸细看，嗔道：“周先生，若教官家知晓，岂不降罪？”
周先生笑道：“官家亦是雅士，必不至此。只是官家特来探问武松之事，师师娘子何以搪塞？”
李师师道：“妾身烟花贱质，各色人等都要周旋，怎敢妄议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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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出了樊楼，登车时面沉如水。
杨戬忙道：“官家，奴婢闻得太学左近新开一处光明雅集，唯文人雅士可入，既可食宿，又能读书，但留墨宝，分文不取。今岁省试方毕，诸多举子皆往投奔，甚是热闹。”
官家道：“且去一观。”
杨戬道：“只是那东家乃武巡检，掌柜的却是画学生张择端。”
官家愕然，道：“更当往视。”
杨戬探头向车外道：“起驾保康门外光明雅集。”
官家道：“杨内侍有意引朕前往？”
杨戬道：“官家欲知武巡检传闻，此处正宜探听。”
官家道：“既是武氏所设，自然为其张目，何谈适宜？”
杨戬道：“今日官家所闻皆非议武巡检之言，再去听听颂扬之词，正所谓兼听则明。”
官家道：“此言甚善。”
杨戬道：“官家圣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