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称病多日的蔡太师终于入朝觐见。
原先朝中诸事多由中书门下议定,今日圣上却颁下数道奏章,命百官共议。
其一乃高俅奏称武松聚江湖亡命之徒作乱东京,乞请发兵围剿小红庄;
其二乃蔡攸奏称武松或与江州血案有涉,乞请褫夺其光明道护法真人职司;
其三乃宿元景奏称江州血案恐有隐情,乞请详查真相;
其西乃御史中丞王安中劾奏高俅挟禁军以报私怨,乞请罢其职;
……
……
自辰时议至午时,不过徒费口舌。
圣上命散朝,明日再议。
翌日,正月初五。
圣上连日亲临早朝,颇有初登大宝时之风。
百官山呼万岁,礼毕平身后。
圣上道:“太师,昨日众议,可有定论?”
蔡京奏道:“尚无定论。”
圣上道:“既如此,诸卿但言无妨。”
话音刚落,班中走出一人,执笏而奏:“臣太常寺少卿李纲,有本上奏。”
圣上道:“呈上来。”
杨戬方欲上前。
圣上又道:“既是公议,着李少卿自行宣读。”
李纲略一怔,躬身领旨,展卷朗声读道:
臣闻明主治世,当辨忠奸于未形;圣主用人,必察功过于其实。
今郓州巡检武松,以虎勇之姿,膺朝廷之命,剿寇安民,屡彰勋绩。
然近日物议汹汹,或诬其私募兵卒,或谤其勾结绿林,甚有藩镇之嫌。
臣忝列清班,职司礼乐,本不当预兵戎之事,然事关国体,义难缄默,谨为陛下剖陈之。
其一,武松之功,实为社稷所赖。
景阳冈一战,武松独毙猛虎,解一方之患;其后募流民为乡勇,剿张迪、高托山等贼寇,使阳谷县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盘肠河淤塞数十年,武松率众疏浚,惠及黎庶。
此皆彰彰可考,非虚言也。
若以安民靖土为罪,则天下忠勇之士,孰敢效命?
其二,私募兵卒之说,乃时势所迫。
郓州地处要冲,盗匪横行,厢军疲敝,州县束手。
武松募乡勇以补官军之不足,实为权宜之计。
昔种氏世镇西北,太祖许其专阃;今武松所为,不过保境安民,岂可遽以藩镇目之?
况其兵不过数百,钱粮皆出己囊,未耗国帑,反纾朝廷之忧。
若以此见责,恐塞豪杰报国之门。
其三,江湖豪杰聚于东京,本为护道抗虏。
梁山晁盖劫江州法场,乃绿林之祸;而武松召豪杰驻小红庄,严令禁足,未扰京师。
其志在抗辽复燕,与朝廷大计暗合。
若因江州血案而疑武松,是使忠义者寒心,而贼寇益肆。
臣恐他日边衅骤起,无人愿为陛下前驱矣!
其西,谶纬之说,当察其本心。
光明道预言天机,或涉玄虚,然武松借之以聚人心、励士气,未尝非忠君爱国之策。
昔汉光武信图谶以兴汉祚,唐太宗用推背而定国策。
若武松果有异志,何不潜行韬晦,反张扬于市井,自陷险地?
伏惟陛下圣明,当念武松之勇略,察其本心,勿令谗言蔽忠良。
若以疑似之罪加诸功臣,恐天下志士解体,边陲无人。
臣愿陛下:
明诏褒其功,以安众心;
遣使察其行,以释群疑;
若果无实据,当复其职,使效命疆场。
臣职在礼官,本不当妄议兵事,然忧国切至,不敢不言。
冒渎天威,无任战栗待命之至!
此乃首度为武松辩白之奏章,是以殿中文武,多有惊色。
武松一介布衣,虽娶李氏为妻,其族不过式微清流。
然武松所为,不论是光明道谶纬之说,抑或私召豪杰之举,皆足以论死。
为其辩白需莫大勇气,成则无功,败必受牵连。
然李纲此人素来刚首,朝臣倒也习以为常。
杨戬收下李纲奏章,返身欲上呈御前。
尚未及呈递,忽闻小黄门来报:
陈东率数十太学生,伏阙宣德门下,上书为武松鸣冤。
圣上面无波澜,道:“呈上来。”
少顷,小黄门奉上奏章。
杨戬接过,置于御案。
圣上略一过目,道:“杨内侍,为诸卿宣读。”
杨戬领旨,转身面朝百官,展卷读道:
臣太学生陈东,昧死百拜,谨奏:
臣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忠良蒙诬,书生当言。
今郓州巡检武松,以打虎之勇受朝廷擢用,以安民之绩得百姓称颂,然竟因江湖流言、高俅构陷,被诬以私募兵卒、勾结绿林之罪,囚于小红庄,性命危殆。
臣虽一介布衣,然读圣贤书,明忠义理,不敢缄默,谨为陛下痛陈三事:
一、武松之忠,天地可鉴。
景阳冈上独毙猛虎,阳谷县中肃清匪患,此皆实绩,非虚誉也。
其募乡勇、疏河道,所费皆出私囊,未取国库分毫。
若以此论罪,则天下州县官畏事不为,盗匪益炽,谁复敢为民请命?
近日江湖豪杰聚于小红庄,乃为护光明道论道大典,更闻武松严令约束,禁足营中,未有一人扰民。
此岂反贼所为耶?
二、高俅之奸,路人皆知。
殿前司都指挥使高俅,以蹴鞠之技窃居高位,纵子行凶,东京侧目。
昔走王进,陷害林冲;今又因私怨欲剿武松。
其调禁军如驱家奴,太尉府护卫之兵竟逾五百,而武松所部不过乡勇。
若论私募兵卒、目无朝廷,高俅之罪百倍于武松!
陛下试问市井:高俅可称忠臣乎?
三、江州血案,嫁祸之谋。
梁山晁盖劫法场、杀官吏,此诚大逆。
然武松困守小红庄己半月,焉能遥控江州?
况江州厢军怠战,知州蔡翛安然无恙,其中蹊跷,不言自明。
今高俅欲借此事煽动圣怒,实为掩其剿杀忠良之私!
若陛下听信谗言,则正堕奸人彀中。
伏乞陛下:
明查武松练兵之本心,若为抗辽,当赦其擅募之过;
严究高俅擅调禁军之罪,以正朝纲;
令马军司释小红庄之围,使江湖义士得赴边关效死。
臣太学生,无职无言责,然《春秋》大义,士当以天下为己任。
昔范仲淹云: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今冒死上谏,惟愿陛下勿使忠义之士血溅东京,而令奸佞之徒笑踞庙堂!
若此言获罪,臣愿领斧钺,九死不悔。
杨戬读毕,将奏章呈回御案。
圣上随手一翻,那上面墨字,忽化作赤色。
恍若武松先前所呈血书。
此时,位列班首的蔡太师出班奏道:“陛下,老臣以为,武松之事当慎之又慎。武松虽有擅募乡勇之过,然其剿匪安民之功不可泯灭。若严惩,恐寒天下义士之心;若纵容,又恐有藩镇之渐。臣愚见,当以恩威并施之道处之。”
圣上道:“太师且详言之。”
蔡京奏道:“其一,可削其郓州巡检之职,改授河北边地一闲散武职,使其远离根基,却又不失报国之门;其二,命其将所募乡勇尽数编入厢军,由朝廷遣官统辖,既可收其兵权,又不至使抗辽义士流散;其三,令其戴罪立功。若能在边关建功,则前过不究;若再生事端,则数罪并罚。如此,既显朝廷宽仁,又不失法度威严。老臣愚见,伏乞圣裁。”
圣上道:“太师老成谋国之言,诸卿以为如何?”
宿元景出班奏道:“臣以为太师所言极是,然有一处不妥。”
圣上道:“宿卿但说无妨。”
宿元景奏道:“臣闻光明道信众多在河北边地,武巡检是忠是奸,尚无定论,若至彼处,岂非放虎归山,如鱼得水?”
语未毕,蔡京即道:“陛下,老臣方才思虑欠周,宿太尉此言极是。”
圣上道:“二位卿家以为当如何?”
蔡京奏道:“臣一介书生,不谙兵事,此事还望宿太尉为陛下分忧。”
宿元景奏道:“河北连年水患,流民南徙,京东之地,盗匪蜂起,更有梁山泊造下江州血案。如今西北战事正酣,东京亦需拱卫,无多余禁军可调。臣以为,可仍以武松为郓州巡检使,并总揽剿匪之事,若剿匪有功则抵其过,否则便治其罪。”
圣上默然良久,道:“日己近午,诸卿且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