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梆子刚响过,白蘅就被冻醒了。窗纸漏进的风卷着细雪,她下意识往被子里缩,却听见陆霜的声音从床边传来:“白姐姐,你的影子在爬墙!”
猛一抬头,糊着莲花窗纸的影子正扭曲地攀向房梁,分明是她临睡时坐着补衣服的姿势,此刻却像只倒挂的蝙蝠。白蘅伸手去摸后颈,蝴蝶胎记比昨夜更红,指尖触到皮肤下有条细细的凸起,像根休眠的影傀丝在蠢蠢欲动。
“别怕,”陆沉从外间进来,手里捧着刚烧的姜茶,“王老汉说,三年前有个货郎被妖影勾了魂,最后用灯油混着亲人的血才救回来。”
白蘅接过茶盏,却看见自己的影子突然转身,对着她做出“噤声”的手势。陆霜凑过来,鼻尖几乎碰到窗纸:“白姐姐的影子眼睛在动!像老孙头摊子上会说话的糖人。”
三人在晨光里对视,谁都没敢先开口。首到陆沉的鱼鳞袋突然作响——那是灯楼司的联络暗号。他掀开窗帘一角,看见巷口停着辆青布马车,车辕上绑着半盏焦灯,正是昨夜在芦苇荡捡到的样式。
“去李老头的灯铺。”陆沉将绣春刀塞进腰带,“汪首的人说,河灯匠里只剩他见过完整的胎魂灯图纸。”
白蘅对着铜镜整理鬓角,却发现镜中的自己没有影子,只有个模糊的轮廓。她伸手触碰镜面,指尖突然刺痛,镜面上竟浮现出河底灯座的北斗纹,纹路中央,是陆霜手腕上未褪的莲花印记。
灯铺在琉璃巷深处,木门上贴着褪色的“灯照归人”横批。陆沉刚叩门,门就“吱呀”开了道缝,露出个梳双髻的小姑娘,脖子上戴着串莲花银饰,吊坠的形状和陆霜的水晶残片一模一样。
“阿爷说,穿飞鱼服的官爷该来了。”小姑娘拽住陆沉的袖口,声音像浸了糖,“阿爷在里屋画灯呢,说要给慧妃娘娘的灯座补花瓣。”
白蘅跟着进屋,看见八仙桌上铺满灯纸,每张纸上都画着不同的莲花,有的花瓣十二片,有的缺角,其中一张的花蕊处,赫然画着三面人傀儡。
“李大爷?”陆沉掀开里屋帘子,腐木与灯油的气味扑面而来。炕上躺着个瞎眼老汉,腿上盖着半幅灯座图纸,正是昨夜河底浮现的北斗纹。
“是陆百户啊,”李老头摸索着坐起,浑浊的眼珠转向白蘅,“您身边的姑娘,后颈的蝴蝶胎记还在吧?我孙女小满的莲花坠子,和她手腕上的印记是一对儿。”
小满蹦跳着过来,掀起袖口,露出和陆霜一模一样的莲花胎记。白蘅的指尖刚靠近,两个小姑娘的胎记突然发光,在墙上投出重叠的星图——正是胎魂灯座的天枢位。
“三十年前,陈督主让我爹扎灯,”李老头的手在图纸上摸索,“说要造能装胎魂的灯座,需要双生姑娘的血来引。我爹偷偷在灯油里掺了芦苇灰,才没让那些灯真的活过来……”
他突然抓住陆沉的手腕,掌心的老茧划过鱼鳞袋:“上个月河灯节,老孙头来找我,说三槐堂的人要重启灯座,需要霜儿姑娘的血——您瞧小满的坠子,就是用当年剩下的胎衣碎片打的。”
白蘅的影子突然剧烈晃动,竟脱离墙面,飘向小满的莲花坠子。陆霜惊呼一声,伸手去拉白蘅,却看见她的影子己经和小满的影子缠在一起,像两条交尾的蛇。
“带小满走!”陆沉抽出绣春刀,刀刃却在接触影子的瞬间被弹开。白蘅感觉有股力量在拽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脚正在离地,影子己经完全脱离身体,朝着墙角的铜镜飘去。
铜镜“当啷”落地,镜面碎成十二片,每片都映着白蘅的脸,却长着不同的胎记——蝴蝶、莲花、北斗纹,正是慧妃壁画上三个女婴的标记。小满的莲花坠子突然裂开,露出里面的金鳞粉,与镜中碎片共鸣,拼出陈矩的字迹:“双生非双,镜分三面,取血祭灯,胎魂归位”。
“原来陈矩说的三面,是指我们三个!”陆霜突然想起昨夜河底的灯座,“白姐姐的蝴蝶、我的莲花,还有……”
她的话被门外的马蹄声打断。灯楼司的小旗官撞开门,怀里抱着个油渍斑斑的包裹:“陆百户,汪督主让加急送来!宁王的船队在通州被扣,船上搜出的佛郎机炮零件,全裹着河灯的金鳞粉!”
陆沉撕开包裹,铁锈味混着狼毒草香扑面而来。零件缝隙里卡着半片纸,用金鳞粉写着:“灯座缺二,借影补之,双生血至,万灯齐明”。他突然看向白蘅,发现她的影子正慢慢钻进小满的莲花坠子,而小姑娘的脸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
“白姐姐!”陆霜扑过去抱住白蘅,水晶残片的碎光却再也亮不起来。白蘅感觉有无数细小的影子在体内游走,耳边响起陈矩的冷笑:“白姑娘,您以为毁了灯座就能安生?只要这市井还有人信‘正统’,您和霜儿就是永远的灯芯。”
李老头突然摸索着过来,往小满的坠子里倒了盏灯油:“用灯油浇影子!当年我爹说,只有慧妃娘娘的灯油能破这妖法——”
灯油刚接触影子,金鳞粉突然发出尖啸,小满的坠子“砰”地炸开,露出里面藏着的胎衣碎片。白蘅的影子应声落地,像滩融化的墨汁,慢慢爬回她脚下。
“陆百户,”小旗官低声禀报,“汪督主还说,三槐堂最近在收旧灯,收灯的暗号是‘莲花缺瓣’,和头老孙摊子上的糖画一模一样。”
陆沉盯着地上的胎衣碎片,突然想起母亲留下的小玉瓶。三个月前星象仪地宫一别,他再没敢打开过那个瓶子,此刻却鬼使神差地摸出——瓶盖上的莲花纹,竟和小满的坠子、白蘅的胎记连成完整的星图。
“李大爷,”陆沉蹲下身,“您说当年胎衣分三,除了河底灯座、帝王胎血,第三份是不是在民间?就像小满的坠子、霜儿的水晶,还有……”他望向白蘅,“还有白姑娘的影傀丝。”
李老头的瞎眼突然涌出泪水:“陆百户聪明,陈督主说,真正的胎魂灯座不在河底,在千万百姓手里。每盏莲花灯、每个胎记、每次对正统的议论,都是灯座的一砖一瓦。”
窗外突然传来喧哗,卖甜水的张婶边跑边喊:“陆家小哥!西市有人卖会说话的灯影,模样和老孙头一模一样!”
陆沉握紧绣春刀,另一只手按在陆霜腕间的莲花胎记上。三个月前他们以为毁了胎魂灯,此刻才明白,陈矩的算计比护城河更深——只要市井对“正统”的渴望还在,河灯妖影就永远死不了。
“白姐姐,你的影子……”陆霜指着白蘅脚下。本应清晰的影子边缘,此刻又泛起毛边,像随时会再次脱离。白蘅摸了摸后颈,蝴蝶胎记不知何时变成了莲花形状,和小满的印记分毫不差。
“去西市,”陆沉拽起两人,“把小玉瓶带上。陈矩不是想让我们当灯芯吗?这次,咱们就用真正的胎衣,烧了他的灯座。”
小满突然拉住陆霜的手,往她掌心塞了颗糖:“霜儿姐姐吃,阿爷说这糖是用河灯节的灯油做的,能甜到妖影心里去。”
陆霜低头,发现糖纸上映着个三面人傀儡,傀儡的第三面,竟长着和陈矩一模一样的脸。她突然想起昨夜河底灯座的中心凹槽,那形状分明是为她的脊椎量身定制的——原来从出生起,她和白姐姐就是陈矩灯座上的两枚棋子。
西市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中央的空地上,一盏巨大的莲花灯正在“说话”,灯面映出老孙头的脸,嘴角咧得能看见舌根:“乡亲们呐,慧妃娘娘托梦啦,说当今圣上的龙椅下埋着她的胎衣,只要取了那胎衣,就能让河灯照见真命天子……”
陆沉的鱼鳞袋突然剧烈震动,他知道,这是陈矩的言灵幻术在作祟。白蘅的影子再次离地,朝着灯影飘去,而她后颈的莲花胎记,此刻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动手!”陆沉扯开小玉瓶,将里面的胎衣碎片洒向灯影。金鳞粉在胎衣面前不堪一击,灯面的老孙头突然裂成十二片,每片都映着三槐堂成员的脸。白蘅的影子“噗”地落地,她趁机拽住灯芯,竟发现那是用三槐堂旧部的头发编的。
“原来言灵妖影的核心在这儿。”白蘅的影傀丝残片突然发出微光,“陈矩用他们的头发做灯芯,用金鳞粉模仿他们的声音,就是要让市井自己造出妖案。”
陆霜看着满地的灯影碎片,突然发现每片上都刻着不同的字,连起来竟是:“三面灯座,缺一不可,双生归位,正统重启”。
更夫的梆子声再次响起,这次敲的是“天干物燥”的警示。陆沉望着逐渐散去的人群,发现张婶手里的灯不知何时变成了三面人形状,而王老汉的炊饼车,正往灯影碎片区驶来。
“陆家小哥,”王老汉掀开笼屉,热气里飘着忘忧草香,“刚才听卖糖画的小子说,三槐堂的人在收集带胎记的孩子,说要给灯座补‘天枢’‘天璇’位。”
陆沉盯着他后颈若隐若现的三槐纹,突然想起李老头的话:“陈矩的胎魂灯座,从来不在河底,在人心。”
白蘅摸着逐渐恢复正常的影子,忽然轻笑:“陆沉,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在城隍庙看见的千手观音?每只手都拿着不同的灯,照见不同的人心。”
陆沉点头,看着陆霜和小满蹲在地上拼灯影碎片,两个小姑娘的胎记在晨光中微微发亮。他突然明白,陈矩的妖案永远不会真正结束,只要有人渴望权力,就会有人造出河灯、编出妖影、刻下胎记。
但至少此刻,西市的甜水铺重新开张,卖糖画的小子又开始吆喝,灯楼司的人在巡逻时会帮百姓扶正歪掉的灯架。陆沉摸了摸鱼鳞袋,袋上的“祭”字不知何时又变回了“归”,仿佛在提醒他,比起破除妖影,守护这些冒着热气的烟火气,才是更难的破局。
“哥,”陆霜举着拼好的灯影碎片跑过来,“你看!这上面画的是咱们三个人,还有好多好多灯。”
陆沉接过碎片,看见画中三人站在千万盏莲花灯中,每盏灯上都写着“平安”“归心”。他突然笑了,笑声惊飞了檐角的寒鸦:“霜儿,以后每年河灯节,咱们都来放灯,就写‘烟火长明’。”
白蘅望着逐渐升起的太阳,后颈的莲花胎记又淡成了蝴蝶形状。她知道,这不是结束,甚至不是开始的结束,但至少,他们又在市井的烟火里,找到了下一次破局的勇气——就像李老头灯铺里的灯油,只要有人愿意点燃,就永远不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