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月刚在分厂的办公室坐下,椅子还没焐热,甚至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就听见门外一阵由远及近的喧闹,一个尖利的女声咋咋呼呼地嚷着。
“哎,我找苏厂长!苏瑾月!我是她亲堂婶!让我进去!”
门帘“哗啦”一声被粗鲁地掀开,张巧玲像一阵旋风似的挤了进来。
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沾了些不明的草屑,身上那件深蓝色的确良褂子倒是崭新,显然是特意为今天这趟“拜访”换上的。
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飞快地将这间陈设简单却窗明几净的厂长办公室从桌椅到墙角扫视了一遍,最后像找到了蜜糖的苍蝇,黏在了苏瑾月身上,那热乎劲儿,仿佛苏瑾月真是她失散多年的亲闺女。
“哎哟,我的瑾月大侄女!现在是大厂长了,可真出息了!堂婶就知道你从小就不是一般孩子,有本事!”
张巧玲脸上笑得跟朵盛开的老菊花似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也不等苏瑾月开口,径首拉过一把空着的凳子,一屁股坐下,蒲扇般的手就伸向桌上的搪瓷缸子和暖水瓶,“渴死我了,这一路紧赶慢赶的。”
苏瑾月在她脏兮兮的手碰到暖水瓶之前,不动声色地将暖水瓶往自己这边挪了寸许,平静地开口:“堂婶找我有事?”声音不高,却让办公室里方才有些喧闹的空气瞬间安静了几分。
张巧玲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悻悻地收了回来,在崭新的围裙上使劲擦了擦,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哎哟,瞧我这脑子,光顾着替你高兴了。”
她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熟络的长辈姿态:“这不是听说你出息了,给李家那个老婆子又是送钱送粮,又是给安排活计,堂婶这不是替你高兴嘛!你这孩子,就是心善,懂得感恩,不忘本!”
她话锋一转,眼珠子也跟着转了转,脸上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愁苦与期盼:
“说起来,当年你爸妈走得早,家里头多艰难啊。要不是我跟你堂叔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把你拉拔起来,你哪有今天?那时候家里再苦,也没短了你一口吃的。你堂哥铁柱碗里的那点肉星,我都偷偷想法子夹给你,他自个儿都舍不得吃呢……”
苏瑾月静静听着,任由她口沫横飞地表演,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眼神却清澈得像一汪深潭,让人看不透底。
张巧玲见她不言语,只当她是默认了这份“恩情”,胆子更大了,身子往前凑了凑,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几分神秘和理所当然:
“瑾月啊,你看,堂婶最近手头实在是紧得不行,都快揭不开锅了。
你现在是大厂长了,那钱还不是从指头缝里漏点出来,就够我们老两口嚼用大半年的了。堂婶也不跟你多要,你先给堂婶拿个……拿个百八千的应应急,周转周转。”
苏瑾月端起自己的水杯,杯沿送到唇边,轻轻吹了吹氤氲的热气,依旧没说话,只是眸光微抬,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
张巧玲觉得有门儿,心头一热,赶紧趁热打铁,生怕这机会溜了:“还有啊,我家铁柱,你堂哥,今年都二十好几了,老大不小了,也没个正经活儿干。
他人不笨,机灵着呢!就是……就是不爱受那份约束,不爱动弹,喜欢清闲。
瑾月你看,你这厂子这么大,车间主任什么的咱干不来,有没有那种更清闲点的岗位?最好是坐办公室,看看报纸,喝喝茶,到月底就能领高工资的,比如什么……什么经理、副理的?
他保管能干好!你放心,肥水不流外人田嘛!都是一家人,他还能不向着你?以后厂里有啥事,他也能给你递个话不是?”
苏瑾月终于放下了水杯,水杯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叩”响。
她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张巧玲,语气也淡得听不出喜怒:“堂婶,我记得,我小时候冬天穿的棉袄破了洞,冷风首往里灌。
您说是我自己淘气不小心划破的,不给补,只让我在里面多套件单衣御寒,还说这是为了锻炼我的意志,将来能吃苦耐劳。是这样吧?”
张巧玲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人迎面泼了盆冷水,眼神有些闪烁:“那……那不是怕你从小养成娇气性子,对你不好嘛!都是为你好啊!小孩子家家的,冻冻更结实。”
“我还记得,有一年我发高烧,烧得人都糊涂了,您说我是装病想偷懒,不想干活。不仅不给饭吃,不给水喝,还把我关在黑漆漆的柴房里反省。
后来还是隔壁李大娘看不下去,半夜偷偷从窗户缝里给我塞了两个冰凉的窝头,又喂了我几口水,我才没饿晕过去。”苏瑾月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旧事,却让张巧玲的脸色变了又变。
“那……那是有这回事吗?哎哟,你看我这记性,年纪大了,好多事都记不清了!你这孩子,净瞎说!我什么时候那么狠心过?”
张巧玲眼神开始游移躲闪,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了八度,透着一股子心虚和色厉内荏。
“至于堂哥碗里的肉,”苏瑾月微微歪了歪头,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却清晰地映在张巧玲眼中,
“我倒是记得清楚。每次他啃完肉剩下的骨头,您会特意捡起来,宝贝似的留给我,说是上面还有不少肉星呢,让我仔仔细细舔干净,不能浪费粮食。”
张巧玲的脸“唰”地一下,一阵红一阵白,像是被人当众揭了疮疤又撒了把盐,又羞又恼。
她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指着苏瑾月,声音都变了调:“苏瑾月!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现在当了厂长,出息了,翅膀硬了,就翻脸不认人,六亲不认了是不是?
我好歹是你长辈!当年我对你怎么样,左邻右舍的街坊可都看着呢!”
“哦?街坊邻居都看着?”苏瑾月也缓缓站起身。她本就比张巧玲高出半个头,这么一站,清冷的气质配上身高的优势,气势上便稳稳压了一筹。
“那敢情好。堂婶,钱,我一分都不会给。您当年‘照顾’我的这份情分,我还不起,也不想还。”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张巧玲因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至于工作,我们厂如今招人,只招凭真本事吃饭的人。您家铁柱有什么‘本事’,我不太清楚。
但我这里的经理岗位,最低也得是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懂管理,会看账本,能独立处理问题,最重要的是能担责任,能给厂子创造效益。不知道您家铁柱,符合哪一条?”
苏瑾月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一样不轻不重地敲在张巧玲心上。
“我这里庙小,容不下那些游手好闲、只想坐享其成的‘人才’。您要是觉得我苏瑾月忘恩负义,大可以去外面跟街坊邻居们好好说道说道,把我怎么‘六亲不认’宣扬宣扬。
不过,丑话我也说在前面,”苏瑾月的声音冷了几分,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我现在是这家分厂的厂长,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您今天这番话,要是添油加醋地传出去,影响了厂子的声誉,或者万一有哪个好事的人闲着没事,深究起来,查出您当年是怎么‘拉拔’我的,又或者您儿子铁柱是个什么样的‘人才’,到时候脸上不好看的,恐怕不止我一个。您说呢?”
苏瑾月走到办公室门口,伸手“哗啦”一声拉开了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堂婶,慢走,不送。以后没事,也别老往厂里跑了,我这里工作忙,实在没空跟您叙旧。”
张巧玲被她这一番软中带硬、有理有据的话堵得哑口无言,胸口憋着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脸涨得像猪肝色。
她看着苏瑾月那双清凌凌、不带丝毫温度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往上冒,后背都有些发凉。她知道,这死丫头是来真的,不是在吓唬她。
再胡搅蛮缠下去,自己绝对讨不到半点便宜,说不定真会把当年那些不光彩的丑事都给抖落出来,到时候丢人的可是自己一家!
她张了张嘴,想骂几句场面话挽回点面子,可对上苏瑾月那沉静得有些骇人的目光,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狠狠地剜了苏瑾月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你行!苏瑾月,你给我等着!”然后才像只斗败了的乌骨鸡,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快步走了出去,连头都没敢回,生怕苏瑾月再多说一句。
老刘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的走廊拐角,见张巧玲狼狈不堪地离去,他悄悄朝苏瑾月办公室这边竖了个大拇指,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钦佩和畅快的笑意,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身忙自己的去了,嘴里还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
苏瑾月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纷扰,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应有的安静。
她回到办公桌后坐下,拿起桌上的文件,指尖在略带粗糙的纸张上轻轻划过,心头那份因往事而掀起的微澜,在片刻的激荡后,也渐渐归于平息。
有些人,有些事,是时候彻底翻篇,让它们尘封在过去了。未来的路还长,没必要让这些陈年旧事绊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