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太学的腊梅开得正盛,冷香透过工坊的木格窗,与锻铁的火星、桐油的气息绞成浑浊的雾。诸葛瞻踏着冻裂的青砖走进工坊,玄色披风扫过屋檐垂落的冰棱,惊起梁上栖息的麻雀。三十丈见方的工坊内,十二座洪炉烧得正旺,二十余名太学生围着一具丈高的木质橹轮模型,羊皮图纸在铜灯下发黄,图上“双流橹轮”西字被朱砂圈得发毛。
“校尉!”太学工科学长陈均奔来,铁灰色工装上溅满铜屑,手里捧着的齿轮坯子还在冒热气,“按您说的‘不等距齿牙’改良,齿轮还是崩了第三副!”他指向工坊角落的废料堆,断齿的青铜齿轮在雪光中闪着冷芒。
诸葛瞻接过齿轮坯,指腹碾过崩裂处的毛刺。炉火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与武侯亲绘的《木牛流马图》重叠。“用桑木芯试试,”他突然开口,剑鞘撞在案角发出清响,“外层包铜,就像武侯连弩的弩臂。”
陈均瞪圆眼睛:“木芯?可魏人的鼓浪轮是全铜的!”
“我们没有足够的铜。”诸葛瞻望向工坊深处,那里储存的铜料刚够铸造箭矢,“桑木浸过鱼胶,比青铜更韧。费丞相说‘用巧不用力’,就像木牛流马,靠的是榫卯,不是蛮力。”他展开费祎的密信,绢帛上“以木为骨,以铜为皮”八字被血渍晕染,显是老人咳血时所书。
未时三刻,新制的桑木齿轮开始试转。太学生们围在水槽边,看齿轮带动木桨划水,溅起的水花瞬间结冰。诸葛瞻站在高凳上,披风下摆被穿堂风掀起,露出内衬上暗红的云纹——那是用南中朱砂染的蜀锦,象征楼船的威严。“转速太慢,”他突然皱眉,“比魏军的鼓浪轮慢了两成。”
“校尉,”一名太学生越众而出,正是临邛铁匠之子刘衡,“小的发现,齿轮咬合时总有空转,像是……像是牛拉犁时打滑。”他举起半片断齿,“若是在齿牙间加皮垫呢?”
诸葛瞻接过断齿,想起江州造船坞的双流橹轮。“用蜀地牛皮,”他突然道,“浸过桐油的牛皮,既耐磨,又能填合缝隙。”他指向墙上的《水战八阵图》,“费丞相说,水战如棋局,一步慢,步步慢。”
黄昏时分,牛皮垫齿轮开始测试。陈均亲自摇动轮轴,木桨在水槽中划出白浪,溅湿了他满是老茧的手。“成了!”他突然大喊,“转速和魏军的鼓浪轮一样了!”
工坊内爆发出欢呼,震落了梁上的积尘。诸葛瞻却盯着水面的波纹,剑眉紧蹙:“噪音太大,会暴露船位。”他捡起地上的藤条,“用南中藤条编网,罩在齿轮外,既能消音,又能防敌箭。”
入夜,诸葛瞻独自留在工坊。铜灯的光映着橹轮模型,齿轮转动的吱呀声与远处更夫的梆子声交织。他解下青釭剑横于案上,剑身映出费祎的密信:“橹轮乃楼船之足,足快则船灵,船灵则战捷。老臣己命人送石棉至太学,可作轴承润滑。”
三更梆子响时,陈均捧着个陶瓮闯入:“校尉,费丞相送的石棉到了!”瓮中雪白的纤维在灯下闪着微光,触之如丝。“按您说的,拌上牛油当润滑剂,”陈均抹了把汗,“轴承再也不发烫了!”
诸葛瞻抓起一把石棉,想起南中驿道上孟获的血书。“告诉工匠,”他的声音低沉,“每副橹轮都要刻上工匠姓名,就像武侯连弩的弩箭。”他指向窗外,“魏人的铁壁楼船快下水了,我们没有时间。”
五鼓时分,改良后的橹轮开始最后测试。诸葛瞻站在工坊门口,看第一缕阳光穿过雾霭,照在转动的橹轮上。木桨划水的声音轻若蚊蚋,转速却比魏军的鼓浪轮快了一成。“好!”他猛地拔剑,青釭剑挑落檐角冰棱,“陈均,带十副橹轮去江州,其余留在太学继续改良。”
陈均跪地叩首,额头触到冰冷的青砖:“校尉放心!小的若不能让楼船快过魏狗,甘愿受黥刑!”
正午时分,诸葛瞻来到相府。费祎斜倚在锦榻上,竹杖头的卧龙纹被手汗浸得发黑,案头摊着橹轮的图纸,上面用朱笔添了数道批注。“子思,”老人咳嗽着,素帕掩住唇畔的血迹,“橹轮成了?”
诸葛瞻展开测试记录,羊皮纸上的水痕尚未干透:“丞相,用桑木、牛皮、石棉改良,转速比魏军快一成,噪音降了三成。”他指向图纸上费祎新添的“藤网消音”批注,“还是您想得周全。”
费祎的手指划过“双流结构”西字,突然剧烈咳嗽:“老臣昨夜梦见武侯……他说‘器物之道,在通人心’。”他从枕下摸出一卷竹简,“这是老臣拟的《橹轮匠作律》,工匠有功者,可免徭役三年。”
诸葛瞻接过竹简,见上面刻着“匠户世袭,技艺传家”八字。“丞相是说……”
“太学工坊不能只是造车船,”费祎的眼中闪过光芒,“要让工匠有尊严,技艺才能传世。当年武侯造连弩,工匠皆封‘司械郎’,如今……”他突然咳得说不出话,侍女连忙递过参汤。
黄昏时分,诸葛瞻离开相府。成都的冬雪又下了起来,覆盖了太学的青石路。他回望工坊的方向,灯火通明,隐约传来齿轮转动的轻响。路过武库时,见新铸的铁钱堆成小山,每枚都刻着“大汉通宝”,想起成都官市的均输平准,青釭剑在鞘中轻轻震动。
“校尉,”陈武捧着密报奔来,“洛阳细作回报,司马懿的铁壁楼船己下水,船头撞角能破三尺厚的木墙。”
诸葛瞻展开密报,雪片落在绢帛上融化成水痕。“知道了,”他将密报收入袖中,“告诉江州,橹轮即刻安装,再派十名太学生去教工匠。”他望向南方的天际,那里正酝酿着更大的风暴,“橹轮是楼船的足,足快了,心也要跟上。”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太学工坊的橹轮车队己驶离成都。陈均坐在头车上,怀里揣着费祎亲赐的青铜扳手,上面刻着“工欲善其事”。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吱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