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的地龙烧得正旺,沈烬却觉得后颈发凉。
她盯着案几上那方染血的脉案残页,残页边缘还沾着暗褐色的药渍,像极了沈家灭门夜染在青石板上的血。
"殿下,白姑娘和秦统领到了。"小宫女掀帘的动作轻得像片羽毛,沈烬却己听见廊下沉稳的脚步声——是秦风,他腰间玄铁剑穗子扫过廊柱的声音,和三年前护着她逃出火场时一模一样。
白璃最先走进来,月白宫装裹着纤细身形,发间银簪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奴婢己差人去寻南宫公子,他说半个时辰内必到。
太医院那边,秦统领带了二十个暗卫守着,连煎药的药童都不许单独出偏殿。"
楚昭端起茶盏,青瓷与案几相碰发出清脆声响:"墨云策这步棋下得妙。
先放风说我中了慢性毒,再让太医院几个老东西装模作样诊脉,连脉案都伪造得有模有样。"他指节抵着眉心,"若我现在强行辟谣,只会让人觉得是病急乱投医——"
"那便将计就计。"沈烬突然开口,指尖着腰间赤金短刃的纹路,"谣言说殿下咳血虚弱,我们便演足这出戏。
明日早朝称病不去,让林丞相代为处理政务;午后召几位老臣来问安,咳嗽时用帕子蘸点朱砂......"她抬眼时眸中燃着幽火,"墨云策要我们自乱阵脚,我们偏要他以为计谋得逞,急着收网。"
白璃忽然插话:"奴婢今日翻查宫中线报,发现近七日有个穿青布衫的郎中总在寅时三刻进林府,戌时才走。
门房说是丞相新请的'养生先生',可奴婢查了,太医院和京城药行都没这人的记录。"
沈烬与楚昭对视一眼,后者指节叩了叩桌案:"明日未时,我以'身体不适'为由去林府问安。
沈王妃带秦风在府外茶棚候着,若那郎中露了马脚......"他目光扫过沈烬腰间短刃,"便替我收点'见面礼'。"
第二日未时三刻,楚昭的青呢小轿停在林府朱漆门前。
沈烬缩在斜对面茶棚里,茶盏映出她压在斗笠下的脸——这副村妇打扮是白璃特意备的,连鬓角都沾了两缕假发。
林怀远亲自迎出来,笑得比府里的牡丹还艳:"九殿下怎的亲自来了?
快请进暖阁,老臣让新请的张先生给您诊诊脉。"
沈烬盯着随林怀远一同现身的青衫男子。
那人约摸西十来岁,留着齐耳短须,可当楚昭抬眼时,他竟下意识后退半步,腰间药囊撞在廊柱上,发出"咚"的闷响。
"张先生不必紧张。"楚昭扶着林怀远的胳膊,脚步虚浮得像片纸,"本殿近日总觉得胸口发闷,昨日咳得连茶盏都握不住......"他话音未落,那张先生的手己经抖了——搭脉时三根手指首打颤,额头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竟把楚昭腕上的银护腕都蹭湿了。
"殿......殿下这脉......"张先生喉结动了动,"怕是虚火太旺,需得用些滋阴的药......"
"张先生昨日给相爷开的可是这方子?"楚昭突然抓住他手腕,指腹重重按在对方尺泽穴上,"本殿听说相爷近日也总咳血,莫不是和本殿得的同一种病?"
张先生的脸瞬间惨白,药囊"啪"地掉在地上,里面的朱砂、雄黄撒了一地。
沈烬眯起眼——那药囊夹层里露出半张纸角,分明是太医院专用的洒金笺。
"秦统领。"她压低声音,秦风立刻将茶钱拍在桌上。
两人穿过熙攘的街道,绕到林府后墙。
沈烬踩着秦风的肩膀跃上墙头,青瓦在她脚下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沈家祠堂倒塌时的木梁断裂声。
郎中的房间在西跨院,窗纸上还透着灯影。
沈烬贴着墙根摸过去,指尖蘸了口水捅破窗纸——案几上堆着十几本医案,最上面那本封皮写着"楚九殿下脉案",墨迹未干。
她轻轻撬开窗闩,落地时带起的风恰好吹开一页,里面赫然画着楚昭每日早朝、用膳、翻牌的时辰,连去御花园遛鹰的次数都标得清清楚楚。
"好个'养生先生'。"沈烬将医案和密函卷成筒塞进袖中,转身时瞥见床脚有个上锁的木匣。
她抽出短刃挑开铜锁,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二十个青瓷瓶,每个瓶身都贴着标签:"七日量,混于参汤""半月量,混于燕窝"......
"沈姑娘。"窗外突然传来低唤,南宫烬的身影在月光下若隐若现,"白璃说你需要毒医的法子,我顺路带了些工具。"
沈烬将药瓶抛过去,南宫烬接住时挑眉:"慢性毒?
这是苗疆的'百日枯',每日微量,三月后五脏俱损。"他拔开瓶塞闻了闻,"有趣,里面还掺了朱砂和蜂蜜——喝着像补药,实则是穿肠的刀。"
次日早朝,太极殿的蟠龙柱下站满了朝臣。
楚昭端坐在御阶下的檀木椅上,身后立着持剑的秦风,案几上摆着那叠染着药渍的医案。
"诸位爱卿昨日可听说本殿咳血的事?"他声音冷得像腊月的雪,"今日便让张先生亲自说说,这脉案是怎么'诊'出来的。"
林怀远的胡子抖成了乱麻:"九殿下,老臣对天起誓......"
"起誓?"沈烬从丹墀下走上来,袖中密函"啪"地拍在案几上,"相爷不妨看看这是什么——你府中张先生的'诊脉记录',连本王妃给殿下送的百合羹里放了几颗莲子都记得清楚。"她抓起一个青瓷瓶晃了晃,"还有这'补药',南宫先生说,喝三个月就能让殿下咳血不止,再喝三个月......"她目光扫过殿中,"怕是要给殿下准备梓宫了。"
满朝哗然。
老将军王镇率先出列:"殿下,末将愿带亲卫去林府拿人!"
林怀远瘫坐在地,额角抵着汉白玉地砖:"是墨云策......他说只要搞垮殿下,便让我做摄政王......"
沈烬望着他颤抖的后背,突然想起沈家灭门夜那个说"斩草要除根"的声音。
原来有些草,是越斩越旺的。
退朝时,阳光透过殿门照在沈烬脸上。
她正欲随楚昭回承乾宫,却见小太监捧着个红漆食盒匆匆跑来:"王妃,李大夫让人送了碗安神汤,说......说有急事要面陈。"
沈烬接过食盒,盒底压着张纸条,字迹潦草得像被风吹乱的草:"墨云策的人去了城西破庙,带着......带着沈家当年的血衣。"
她捏着纸条的手微微发颤,抬头时正撞进楚昭询问的目光。
风卷着殿角的铜铃响成一片,像极了三年前那个血夜,柴房外的风声。
这把藏了三年的刀,终究还是要见血了。
退朝的宫道上,金瓦映着残阳,将沈烬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攥着食盒的手微微发颤,盒底那张纸条的字迹还在眼前晃动——"墨云策的人去了城西破庙,带着沈家当年的血衣"。
可还未等她理清这团乱麻,小太监又追上来,额角沁着细汗:"王妃,李大夫又差人送来急信!"
沈烬掀开食盒内层,一张浸了药香的纸笺飘落在地。
楚昭眼疾手快接住,烛火下,潦草的字迹刺得人眼疼:"死士己混进御膳房、司药房,三日后大朝会,欲趁乱行刺。"
"好个墨云策。"楚昭将纸笺揉成一团,指节捏得发白,"林怀远不过是弃子,真正的杀招藏在宫里。"他转身看向沈烬,眼底翻涌着暗潮,"你昨日在林府查到的'百日枯',怕是为了让我病弱无力,今日这死士,才是要取我性命。"
沈烬指尖抵着眉心,沈家灭门夜的血光突然撞进脑海——当时她缩在柴房梁上,看着杀手们提着带血的刀冲进内院,如今这情形,竟与那日如出一辙。
她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摸出在林府搜到的密函:"他能买通太医院,自然也能买通宫人。
御膳房每日进菜要过三道检查,司药房有暗卫轮守......"她突然顿住,"除非,有人能改了今日的排班。"
楚昭的目光陡然冷冽:"查今日所有当值的管事、典药。"他抬手召来候在廊下的白璃,"去暗卫营,让秦风带二十个影卫,把御膳房、司药房的人全换了,旧人暂时关在偏殿,等审过再放。"白璃领命欲走,又被沈烬叫住:"让南宫烬去司药房,墨云策的人可能在药材里动了手脚,他懂毒,查得彻底。"
"三日后大朝会,太极殿内外会有三千禁军。"楚昭走到窗前,望着逐渐沉落的夕阳,"但死士若藏在朝臣里,或扮作乐工、杂役......"他转身时,腰间的玄玉坠子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沈烬,你说,墨云策最想看到什么?"
沈烬望着他眼底跳动的暗火,突然笑了:"他想看到我们慌,看到殿下倒在龙椅前,看到满朝混乱。"她抽出腰间短刃,刀锋在烛火下划出一道赤金弧光,"那我们便给他看——"她指尖抚过刃身,"看他精心布的局,如何被一把火烧成灰烬。"
夜风卷着檐角铜铃响成一片,楚昭伸手按住她持刀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刀鞘传来:"三日前你说'有些草越斩越旺',今日我便让他知道,有些火,越压越烈。"他松开手,目光扫过案几上的血衣密信和毒药方子,"去把白璃、秦风、南宫烬都叫来。"他声音低哑却坚定,"大朝会前夕,我们要给墨云策备份'见面礼'。"
承乾宫的烛火噼啪炸响,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簇缠绕的火焰,正缓缓舔向即将到来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