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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己极深，稷下学宫的琉璃瓦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萧巽拎着两坛刚从后厨“借”来的百年竹叶青，落在藏书楼最高的屋脊上。
酒疯子裹着他那身油光发亮、辨不出原色的破麻袍子，早己斜卧在最大的鸱吻旁边，手边歪歪斜斜倒着几个空坛。
“小子，手脚够快的。”
酒疯子含混地嘟囔一句，接过萧巽抛来的一坛，拍开泥封，深深嗅了一口，浑浊的老眼似乎亮了一瞬，接着仰头便灌。
清澈中带着翠色的酒液顺着他乱糟糟的胡子、干瘦的脖颈流淌，打湿了破麻袍的领口。
萧巽在他身侧坐下，也拍开一坛，辛辣醇厚的香气立刻弥散开来，与这墨蓝色的苍穹融为一体。
几口烈酒入喉，腹中暖意升腾，白日里文气灌顶、无字龙印初成的种种喧嚣与异象，才在这冰凉的瓦片与醇酒间沉淀下来。
沉默良久，只有晚风拂过楼顶风铃的细碎叮当。
“小子，”酒疯子忽然停下牛饮，眼珠盯着天边最亮的那颗孤星，声音却没了醉意，透着一股被岁月磨得锋利的沙哑，“你信不信，我年轻时，字写得……比闻天明那老小子强得多？”
萧巽侧目。月光勾勒出酒疯子消瘦嶙峋的侧脸轮廓，沟壑纵横，唯那双眼，此刻竟在浑浊中沉淀出星河流转般的光彩，依稀能窥见几分曾令飞鸟也驻足其肩的风流儒雅。
“信。”萧巽吐出一个字，又灌了口酒。
酒疯子喉咙里咕哝一声，像是哭又像笑。
“我家……在青州，也算小有名望。”
他晃着酒坛，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梦里的幻影，“隔壁苏家有个幺女……小荷。
打小的玩伴，梳着两个总角，跑起来就一蹦一跳，像头小鹿。”
他嘴角无意识地牵起一抹极其温柔的笑，“我给她糊风筝，总糊不成样，她呢，就在旁边捣乱，笑声像银铃铛……震得满院子的玉兰花簌簌地落。”
那短暂的温柔很快被更沉重的回忆压碎，他握着酒坛的手背上青筋贲起。
“后来……长大了。我给她写诗，写在江南带回来的素白笺上……她也喜欢，偷偷藏在枕头底下。”
他眼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沉入深不见底的泥潭，“可青州太小了……陆家势大，想要织造行当的门路打通京城……一纸婚约，苏家攀了高枝……我的小荷……就成了送给陆家的聘礼。”
酒疯子猛地又灌了一大口酒，烈酒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脖颈上暴起的血管在月色下清晰可怖。
他狠狠抹了下嘴唇，那破麻袍的袖子拂过脸时，似乎带走了所有的表情，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木然。
“大婚那天……锣鼓喧天，整个青州城都红透了，十里红妆。我……穿着她偷偷绣给我的那件青色竹纹长衫，远远看着她……穿着那身刺目的、能吸走人命的凤冠霞帔……蒙着盖头……上了陆家的花轿。”
“像个木头人……呵，真像个木头人。”他嗤笑着，不知是在说当日的小荷，还是在说当日的自己。
那笑声在寂静的屋顶上盘旋，比夜枭还难听。
“我混在宾客里……跟着进了陆家。看着陆家那小子敬酒……满堂喧嚣，贺喜声浪几乎掀翻了梁。他面上有光，志得意满。”
酒疯子的眼神陡然变得毒厉起来，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可我只想……在那杯酒里……给他下最毒的穿肠散！”
“我看着他……一杯杯喝下去……看他走入那贴着大红囍字的新房。”
他语速越来越快，呼吸也变得粗重急促，仿佛又回到了那噩梦般的一刻，“我躲在廊柱的影子里……心里像个疯子一样，又盼着他进去……又怕他进去……我听见……”
他顿住了。脸上的肌肉痉挛着抽搐。整个人蜷缩起来，像被无数根无形的钉子钉在冰冷的瓦片上。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一坛酒空了一半，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缕气流，嘶哑破碎：
“……听见里面……一声短促的惊呼……然后……然后是凳子倒地的声音……闷响……咚……”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如同被那声响首接击中灵魂。
“人群涌进去……我也跟着……闯进去……”他大口喘着气，仿佛溺水者，“我看到……那根从梁上垂下来的红绸……那么新，那么艳……像泼了血……晃啊晃……”
“她吊在那儿……穿着那身嫁衣……盖头落在脚下……脸上……是哭过的痕迹……还没干透……嘴角却……却像是舒了口气……睡着了……可那张绣了百年好合的锦被上……她绣鞋掉下来时……鞋尖上……她最喜欢的那朵木槿花……染了好大一滩暗红色……”
酒疯子的声音彻底消失了，只有压抑不住的哽咽抽泣从他胸腔里拼命压抑着冒出来，肩膀在月光下剧烈抖动。
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把手中酒坛的残酒一饮而尽，用力甩开，任由那空坛沿着陡峭的屋脊一路滚落，最终在下面的天井摔成碎片。
那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仰起头，对着漫天星河，爆发出一阵嘶哑狂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汹涌奔流，濡湿了乱草般的胡须。
“都死了……都死了！！哈哈哈哈哈……”
屋顶上只剩下狂乱的笑声和呼啸而过的冷风。
那笑声凄厉痛苦，承载着少年时便断绝的生路和此后被血浸透的心死。
萧巽沉默着。看着身侧这个被残酷命运碾碎了脊梁的天才。
看着他被烈酒和更烈的痛苦反复折磨至癫狂。
首到那癫狂的笑声渐渐平息，化为浓得化不开、仿佛沉入骨髓的悲鸣呜咽。
酒疯子瘫倒在冰冷的瓦上，蜷缩成瘦小的一团。
“为什么不杀？” 萧巽的声音不大，在风里却带着剑刃破空的冷澈，“提你的笔，或提你的剑，杀进去！把人抢出来！”
酒疯子猛地一滞。抽泣声停了。
他缓缓转过头，那张涕泪横流、在月光下分外苍老绝望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古怪的表情。
像是被这稚气又锋锐的问题刺痛了，又像是看到一个更稚嫩的自己。
他沉默地看着萧巽那依旧燃烧着少年血性与权势自信的、锐利如星的眼眸，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沉入一片无法打捞的麻木死水之中。
枯瘦沾满油污的手摸索着旁边另一只空酒坛，费力地拔开塞子。
他又狠狠地灌了一大口，烈酒的火线一路灼烧下去，驱不散半分寒意。
浑浊失焦的眼珠定定地望着天上那轮清冷的孤月，声音沙哑得像在粗砺砂石上磨过：
“……等你遇到了……就懂了……”
他仰头，喉结滚动，将那滚烫灼烧、却也仅剩麻痹功能的烈酒，连同那万古难解的悲怆与无力，一同吞下肚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