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刀哐当一声掉进搪瓷盘里,在寂静的野战医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苏青站在病房门口,白大褂下摆还在滴水。她刚从三十里外的野战医院纵马赶来,军马呼出的白气混着她急促的呼吸在寒夜里凝结成霜。靴子上结着厚厚的冰碴,每走一步都在木地板上留下带血的脚印——她的脚踝在策马跳过一道战壕时被铁丝网划破了,却浑然不觉。
病床上那个缠满绷带的人形让她喉咙发紧。林海的脸色比纱布还白,只有监护仪上微弱的波形证明他还活着。那些绷带下藏着多少伤口?苏青太清楚了,作为军医,她亲手处理过太多这样的重伤员。但此刻,她的专业知识全都化作了喉咙里的一团火。
"苏医生,病人需要静养..."
年轻的护士话音未落,苏青己经扑到了床前。她撞翻了输液架,玻璃瓶在地上炸开,透明的液体混着她靴底融化的雪水西处流淌。她的手指颤抖着抚上林海的脸颊,触到的却是冰凉的绷带——那里有道子弹擦过的灼伤,她能想象弹片是如何擦着他的太阳穴飞过,差一点就...
"你答应过..."苏青把额头抵在林海缠着纱布的掌心,滚烫的泪水浸透了绷带,"你答应过会活着回来..."她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
病房突然安静得可怕。小护士们惊恐地发现,素来温和的苏医生肩膀正在剧烈抖动,不是啜泣,而是某种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她突然扯开林海的病号服,露出下面纵横交错的绷带——最新的一道横贯腹部,还渗着淡红色。那是刺刀伤,苏青一眼就能认出来。
"结婚报告我交了。"苏青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她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张盖着军部大印的申请书拍在床头柜上,"秦军长批的。"纸页边缘沾着血迹,不知道是她的还是林海的。那张纸皱皱巴巴的,显然被反复展开又折起过无数次。
监护仪的波形突然剧烈跳动。林海的眼皮颤动着,干裂的嘴唇吐出几个气音:"胡...闹..."
"轮不到你反对!"苏青猛地揪住林海病号服前襟,却在感受到手下嶙峋的肋骨时放轻了力道。她俯身凑到林海耳边,咬牙切齿地说:"全野战医院都知道你是我男人,现在想赖账?"她的气息喷在林海耳畔,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和药香。
门帘突然被掀开。秦基伟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林海的伤情报告。苏青保持着揪衣领的姿势转头,通红的眼睛里烧着某种决绝的火光:"军长当证婚人。"
病房里落针可闻。监护仪的滴滴声里,秦基伟的目光从结婚报告移到林海缠满绷带的手——那手腕上还系着半截褪色的红绳,是苏青上次送他出征时系的。军长的眼神暗了暗,突然笑了,是那种久经沙场的老兵才懂的、带着铁锈味的笑容:"现在?"
"现在。"苏青从军装内袋里摸出两枚用子弹壳打磨的戒指,黄铜表面刻着简陋的五角星,"就按前线规矩办。"
林海挣扎着想坐起来,被苏青一把按回去。她单膝跪在病床前,把较小的那枚戒指套在林海完好的右手无名指上:"林海同志,你愿意娶苏青为妻吗?"她的声音突然哽咽,"无论缺胳膊少腿还是毁容,首到咽气那天都归我管。"
监护仪的警报声尖锐响起。林海的手抖得厉害,子弹壳戒指在煤油灯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他试图说话,却被涌上的血沫呛住。苏青用纱布擦去他嘴角的血迹,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点头就行。"
林海点头的幅度几乎微不可察。苏青立刻转向秦基伟:"军长见证。"她自己把另一枚戒指戴上,然后抓起林海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从今往后,你的命有我一半。"她能感觉到林海掌心那道狰狞的伤疤,那是他为她挡下手榴弹时留下的。
秦基伟从公文包里掏出钢笔,在结婚报告背面刷刷写下几行字:"兹证明林海与苏青于1951年2月14日结为夫妻。"签名时钢笔尖划破了纸张,墨迹晕染开来像朵黑色的花。老将军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礼成。"秦基伟把纸对折塞进林海枕下,突然伸手揉了揉苏青的发顶,这个动作让在场的医护人员都愣住了。"丫头,人我交给你了。"他的拇指在林海额头轻轻一抹,不知是祝福还是告别。老将军转身时,有人看见他飞快地抹了下眼角。
窗外,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悄然落下。雪水融化的声音像远方的炮火般隐约可闻。在某个瞬间,所有人都仿佛听见了冰层下潺潺的流水声,那是冻结了一个冬天的山河开始苏醒的声音。
苏青俯身吻了吻林海冰凉的额头,在他耳边轻声说:"睡吧,我守着。"她的手指轻轻描摹着林海脸上的绷带,仿佛在记忆每一道伤痕的形状。煤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篷上,交织成一个完整的剪影。
角落里,秦基伟留下的那支钢笔在木桌上微微颤动,墨水瓶映出窗外渐亮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