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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的冬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棂，给这座素日里喧嚣的都市笼上了一层迷蒙的水汽。茶室内的光线，因这阴晦的天气，显得格外柔和幽暗。炉火上的铁壶，咕嘟咕嘟地吐着白气，将一室的寒凉，悄然驱散了泰半。
我刚送走下午最后一位品茗的客人，正打算收拾茶具，为自己沏上一壶暖身的姜茶，门帘却在这时被轻轻掀开。
青禾。
她站在门口，雨水打湿了她亚麻色的发梢，几缕不听话地贴在额前，平日里那股子桀骜不驯的气焰，被这湿漉漉的雨意冲淡了七八分，显出几分少有的狼狈与……失落。她依旧穿着那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帽檐压得低低的，手中却提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看起来沉甸甸的。
“还有……茶吗？”她开口，声音带着雨后的微哑，目光避开我的注视，投向窗外那片被雨水模糊的街景。
“自然有。”我将她引至上次坐过的窗边角落，那里新换了一盆小巧的菖蒲，叶片青绿，在雨天里更显苍翠欲滴。“外面雨不小，先暖暖身子。”
我为她选了一款焙火略重的岩茶，名曰“不见天”，取其香气沉稳，能安神定志之意。沸水注入盖碗，浓郁的焦糖香与岩韵瞬间弥漫开来，与窗外的雨声交织，竟生出一种奇特的安宁。
她默默地接过茶盏，小口啜饮着，滚烫的茶汤似乎让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她将那个帆布包放在脚边，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仿佛里面装着的是沉重的石块，而非轻巧的饰品。
“今天……又去摆摊了？”我随口问道，语气平和。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又喝了一口茶，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与不忿，像是积压了满腹的委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摆了。”半晌，她才闷闷地应了一声，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疲惫，“遇到个不讲理的女人，挑三拣西，把我新做的一对耳环说得一文不值，还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偷了别人的设计……”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握着茶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有些泛白。那股熟悉的“不平则鸣”的怒意，再次从她眉宇间浮现，只是这次，夹杂了更浓的无力感。
“她凭什么那么说！我熬了几个通宵才想出来的样子，每一个细节都是我自己琢磨的！”她猛地抬起头，眼眶有些泛红，“就因为我东西卖得便宜，就因为我没名气，就可以随便被人污蔑吗？”
雨声，在这一刻似乎也变得清晰起来，一下下，敲打在人心上。
“世人评说，如过眼云烟，何必太过在意？”我为她续上茶，声音轻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的作品，倾注了你的心血，它的价值，不应由旁人的三言两语来定义。”
“可我就是气不过！”她提高了音量，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我跟她理论，她还倒打一耙，说我态度不好！周围的人也都帮着她说话，说我一个小姑娘家家，斤斤计较，不懂和气生财！”
“和气生财，并非一味退让。”我看着她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但若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便容易落入他人的圈套，失了本心，也失了体面。”
青禾闻言，身子微微一震，眼中的怒火似乎凝滞了片刻，随即又化作更深的迷茫。她低下头，看着杯中深褐色的茶汤，久久不语。
“我……”她声音艰涩，“我只是觉得……这世道太难了。用心做的东西，没人稀罕。油嘴滑舌，投机取巧的，反而能混得风生水起。这不公平。”
她的“我执”，再次将她困在了“公平”与“不公”的二元对立之中，让她忽略了自身的力量与价值。
“你可曾想过，”我放下茶杯，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她，“当你执着于外界的‘公平’时，是否也忽略了自己内心的‘声音’？你的才华，你的热爱，难道会因为他人的不解或诋毁，就此消失吗？”
她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那眼神中，有不甘，有困惑，也有一丝微弱的……动摇。
“那些不愉快，如同这窗外的雨，终会过去。”我指了指窗外，“雨过之后，天空会更加澄澈。而你手中的技艺，你心中的那份热爱，才是真正能为你遮风挡雨的屋檐。”
她顺着我的手指望向窗外，雨势似乎小了些许，远处的霓虹在水汽中晕染开来，带着一种朦胧的美感。
茶室里，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毕剥声，和她逐渐平缓下来的呼吸声。
这一次，她没有再激烈地反驳，也没有愤然离去。她只是安静地坐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仿佛想将满腹的郁结，都融入那温热的茶汤之中，缓缓化开。
许久，她才轻轻吁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今天的茶……好像比上次好喝。”她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我微微一笑：“茶还是那道茶，或许，是品茶的心境，有了些许不同。”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脚边的帆布包，眼神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那里面，装着她的心血，她的热爱，也装着她此刻的迷茫与挣扎。
雨，渐渐停了。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
青禾起身告辞，依旧没有过多的言语。走到门口时，她却忽然转过身，看着我，认真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
“或许，因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一些曾经的自己。”我坦然一笑，“也或许，只是因为，我相信每一颗用心创造的心，都值得被温柔以待。”
她怔怔地看了我片刻，随即，像是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低低地“哦”了一声，便匆匆拉开门帘，融入了雨后清冽的夜色之中。
我知道，她心中的坚冰尚未完全消融，那“我执”的锁链也未曾彻底断裂。但今日这场雨夜的茶，这番简短的对话，或许，己在她心湖中，投下了一枚更深远的石子，荡起的涟漪，也必将比上一次，更为持久。
光，总是在最幽暗的时刻，才显得弥足珍贵。而那颗被“我执”尘封己久的心，也总有在某一刻，因着一丝善意的照拂，而悄然苏醒的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