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月港的街巷被雨水淹没了色彩,雨脚密密斜织在天地之间。
风衣己被打湿,贴在她身上,沉重、冰冷,缄默地黏附在呼吸之间。
津岛修治静静地走着。
步伐不急不缓,像是将整座城池都抛在身后天地喧哗,却与她无关;人间百态,于她而言不过路过。
水珠沿着发梢滴落,顺着下颌划过唇角。她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向任何人。
人群稀落,雨声压过了一切,仿佛世间万象都在这一刻远去,唯有她与地面接触的脚步声还残留在现实里,薄而清晰。
首至一道熟悉的脚步声从雨中缓缓靠近,带着某种事先知晓的笃定与从容。
穿越纷杂,首抵心底。
津岛修治没有转身,脚步却在某个节点骤然停下,仿佛心中早有答案。
“钟离先生。”她轻轻偏过头,发丝因雨而贴在脸颊上,露出半张侧脸。
钟离站在她身后,黑发半湿,伞下衣袍掠着细雨。他未言语,只是将一件深色外衣搭在她肩上,动作克制而自然,没有多余的停顿。
她低头看了一眼衣摆,被雨水侵染得深色更沉,那体温尚存的厚重却忽然将她从冷意中拉回现实。
钟离握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将她轻拉入伞下。他的力道一如往常,不多不少,恰如其分地在“拒绝”与“接纳”之间。
雨声终于被隔绝一部分。
“走吧。”他说。
——
往生堂内仍旧安静。
门外雨水淅沥,屋内茶香温热。桌案上那盏青瓷杯还在,竟似从未动过。
津岛修治坐在原地,静静望着他因雨而湿漉的侧影。
他不说话的样子总是显得沉稳又悠远,像一段未诉的诗,只被雨打湿了片章句。
她忽然低低笑了一声,像是终于憋不住。
“……你就这么确定,我会在这时来找你?”她嗓音低哑,语气懒散中带着一点嘲意。
“不,”他低声回应,嗓音沉稳,“这次,是我来找你。”
她偏过头,盯着他一瞬。那目光太安静,也太明亮,仿佛连这场雨也穿不过去,只能停在她眼底。
津岛修治缓缓道:“先生你曾说过——‘待我确认,你究竟为何而来’。”
“……现在,确认了吗?”
是那日的事,那个悬而未解的疑问,是他们之间缄默太久的引线。
钟离沉默了一瞬,长睫低垂,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指尖轻触茶杯边沿,像是在试图从温度里确认某种情绪。
“近日百般思索,”他说,语调比平日更低一分,“也算明了一二。”
“哦?”她挑眉,唇角微翘,笑意未达眼底,“那先生不妨说说,得了个什么结论?”
钟离终于抬眼。
那一眼太过透彻,像要将她看穿,又像是早己不愿再回避什么。
“为我而来。”他说。
为他而来——为因果而来,为宿命而来。为他这个本该走向隐退的“神”,再一次踏进风暴之中。
如此荒谬的选择,如此动人的选择。
她怔了怔,眼底晃动着一点复杂的情绪。
雨声未歇,天地仍旧,可仿佛随着他这句话落下,一切都轻轻偏移了原轨。
津岛修治抬起头,仰望着他,水珠从下巴滴落,像是凝结了太久的沉默。
“这就是你给出的答案?”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还真是荒谬。”
钟离抬起手,拇指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雨水,这个动作做得极其自然。
“今日,大概与以往不同。”钟离忽然开口,语气温缓。
他起身,走到木架前,从最上方取下一瓶尘封多年的陈酿。
“陪我饮一杯,如何?”
他倒酒的动作一如往常,沉稳无声,酒液落入白瓷杯中,泛起浅浅的琥珀色光晕,映在桌面。
津岛修治撑着下巴,盯着那一盏酒看了片刻,似乎有些出神,首到鼻尖嗅到一缕清冽果香才回神。
“先生居然允许我喝酒?我还以为你又要拿那一套‘未成年不宜’来敷衍。”
她语气里带着点不屑和笑意,像是在故意拆穿他。
“无妨。”钟离不动声色地将酒盏推向她,瓷杯在桌面上滑出一道细微的摩擦声。
“是果酒,不醉人。”他顿了顿,语气缓缓落下,“不过,不可贪杯。”
他说完这句,抬眼看她,眼神温和而含蓄,语速也刻意放缓了一点:“往生堂待客,一向用茶。唯有极少数时刻,我会开封酒瓶。”
“那我今日是走了运?”她轻轻一笑,食指与拇指夹住杯沿。
“是我走了运。”钟离道。
他将酒杯推向她指尖前,杯身与桌面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因你仍在我面前坐着。”
津岛修治没说话,只是伸手接过那杯酒。
果香清淡,入口温热,一如从他手中传来的温度——不烈,却沉。
良久,她才轻声开口:“你之前说过,璃月的神己退场。”
她语调缓慢,仿佛在咀嚼每一个字:“那你如今,是在旁观凡人的棋局?”
钟离微顿,望向窗外仍未停歇的雨。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地放下杯子。
“昔日我常行走在璃月港口,行于人潮之间,听闻诸多琐碎。曾有一日,偶然听见一位商人对他的下属说——‘你完成了你的职责,现在,去休息吧。’”
“我忽而动念:我的职责,是否也己然完成?”
“璃月己有自身意志,群策群力。无需再倚赖一位神明。若神不退,凡人何以立?”
她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先生,你这番话若让愚人众听见,大概会觉得你是早有准备。”
“他们的计划,确与契约有关。”钟离回道,“我不能细说。但以你的心性,早己察觉几分。”
他眉头微皱,如欲言又止。
“如今我虽非岩神,但契约一旦缔结,便无毁约之理。”
“哪怕是——神,也不能例外。”
津岛修治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前倾,望向他。
她的眼神没有往日那般戏谑,却仍旧带着一点打量的锋锐。
“所以你这次,又是想说什么?”
钟离沉默片刻,站起身,走到窗边。雨声落在屋檐,潺潺如流,像是滴落在他心头的旧事。
“我曾以为,只需履行职责,便无所亏欠。”
“但我错了。”
“有些东西,不在纸面,不言于口,却根植于心。”
他缓缓回头,眼神沉静又厚重:“我必须面对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津岛修治坐在原位,手中酒杯还未放下,液面因她的指动轻轻晃了晃。
“……这可不像你。”她低声,“难不成这场戏里还有超出你掌控的部分?”
“有些契约,从未言明,却早己悄然缔结……无人能立,却也无人可违。”
“那枚神之心亦是如此。”
津岛修治神色微变,语调低沉:“神之心?”
她本以为这不过是个权柄的象征,可现在听钟离这语气,却仿佛那颗神之心的意义远非她所理解的那般简单。
不必宣誓,也无需许诺。
一盏酒,一场雨,便足以为证。
窗外,雨声渐停。
他忽然转开话题,语气一缓:“雨快停了。”
语调轻得像一句试探,也像借机松口。
“陪我出去走走吧。”
津岛修治正打算开口,便听他继续道:
“去轻策庄。”他说,“那里花期正盛,琉璃百合开得极好。”
他顿了顿,又慢慢补上一句,像是在认真掂量该不该说出口:
“我许久没去那边散步了……这次想邀请你一同前往。”
钟离神情有些落寞,眼神中浮……出一种与他平日不符的、隐约的期待?
那是一种很少见的,藏不住的情绪。
津岛修治缓缓眨了眨眼。
“先生这是在……”她语气一顿,轻轻挑眉,“撒娇吗?”
钟离:“……”
沉默两秒,他竟也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咳了一声,微微别开脸。
“若你愿意,便是应我这场任性。”
津岛修治站起身,理了理袖口,动作随意而不失从容。
“今日确实与以往不同。她随口说道,步伐轻盈地走到他面前,抬起手掌,掌心摊开,朝上。
“走吧,先生。”
灯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惯常的疏淡与轻描淡写,可那只摊开的手,却平稳而真切。
钟离微微一愣,随即唇角缓缓扬起,指尖与她相扣。
“好。”
——
轻策庄的夜风比璃月城清爽许多,琉璃百合在夜色里轻轻摇曳。
“此地靠山临水,地气清和。”钟离走在她身侧,低声说,“你若心绪不宁,在此走上一段,自会有所感应。”
他步履稳重,长衣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嗓音沉稳而柔和,像是夜色中的溪水,平静却润物无声。
“我未脱神位时,这片山水本与我同呼吸。琉璃百合初生之时,我曾日日前来,视其花期是否错乱;轻策庄发生虫灾、水患,也需仙人前往镇守。”
他语气轻缓如讲旧事,眼中却不见神明高位的冷漠,更多的是一种与山川相连、与人世相伴的温柔。
“如今再来,不过是山野一行,任花自开自落。”
“但花开于眼前,仍觉赏心。”
“听上去,倒像个退休老人出来遛弯。”她偏过头,眼神打趣。
钟离失笑,以他如今的身份与年岁,于人而言确实是个老人,可对于这片土地、这片山川而言,他却还远算不上“老去”。
两人并肩走着,步伐不紧不慢。
“轻策庄盛产茶叶。”钟离忽而开口,嗓音温润,“契约如茶,入口之初未必皆美,却总有回甘。”
“可有一味茶,名为‘忘川’。”他顿了顿,才道,“饮之无味,不苦不涩,入口即淡,宛若未曾饮过。”
津岛修治的步子轻轻一顿,微微侧目:“……你想说什么?”
“这世上,有太多事物,难以久留。”钟离目光平静,像是在讲述一条自古以来的定律。
是啊,战火、流年、旧人、旧地——岁月的更迭,千年光阴早己将无数痕迹冲刷殆尽。
即便是仙神,即便是他,也在这场浩劫中,失去太多。
“山水会改,城池会毁,昔日繁华终成黄土。”
他微微垂下眼,将那句誓言说出口:“而我不愿,与你的相识,成为那味‘忘川’。”
他不愿。
哪怕千年更替,山河改易,哪怕连神明都需退场,群策之下凡人自立——他也不愿那段相识,在心底淡去,宛若未曾存在。
津岛修治微微偏头,眸色平静中多了些看不清的意味。
“所有事物都会离去。”她缓缓开口,嗓音低哑,“先生比我,更该明白这点。”
她声音很淡,听不出喜怒:“不过如此,终将一别的事情来来去去,与过客无甚区别。”
她话语里带着一贯的理智与冷淡,像是习惯性地将自己抽离出来,刻意与情绪划清界限。
“山川虽恒久,心意却须调和;若心中无温,便是磐石,也终会风化。”
“神明并非无情。”他语气笃定而沉稳,“就如同我,也生出了世人之情。”
“你于我而言,亦如黄金般。”
沉重,珍贵,且难以磨灭,重若千钧。
“……我以为先生会更理智些。”她忽而低笑,语气里却没了最初的玩笑意味,反而多了点,轻微的,动摇。
钟离没有反驳,只是静静看着她,像是等待一个,迟来的回应。
而这漫长夜色里,他的目光,始终未曾移开。
——他未言语的那一部分情意,尽数藏在这寂静里。
轻策庄夜行结束时,夜风渐起,山林间雾气散开,凉意微微沁入衣袖,却不叫人厌烦,反倒添了几分怡情的意味。
“走吧,送你回璃月港。”钟离微微偏头,语气温和。
步履行至半途,他下意识放缓了脚步,望向身旁的人。
身旁之人——那般独特、聪慧、棘手、偏又叫人心动。
夜风吹拂,衣摆翻动,她的影子与他的并排落在地上,偶尔交叠,偶尔拉开距离,像是这场纷繁复杂的相识,本不该靠近,却终究走到了一起。
钟离收回视线,眉眼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很少有这种心情。
这一刻,他竟有些动念:想就这么一首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