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的天,己整整三年没下过一场透雨。
这三年,硬生生将这片曾经膏腴的土地榨成了一块巨大的、龟裂的焦土。曾经蜿蜒流淌的河道,如今只剩下干涸扭曲的河床,像大地出来的一道道丑陋伤疤,深深凹陷下去,被烈日晒得灰白。田垄间不见一丝绿意,稀稀拉拉残留着些枯槁的秸秆,如同垂死者伸向天空的、绝望的手指。一阵风过,卷起的不是麦浪,而是漫天裹着死亡气息的灰黄色尘土,扑打在脸上,粗粝得如同砂纸。
天是灰蒙蒙的,地也是灰蒙蒙的,连带着这青州城西贫民窟里低矮歪斜的泥坯房,也像是从灰土里首接长出来的。唯有那一缕缕挣扎着从破败屋顶缝隙间钻出的炊烟,还能证明一点活气。只是这烟,也细弱、断续,带着股柴草不足的呛人苦涩,艰难地扭动着升腾,似乎随时会被头顶那片毫无怜悯的灰白天空吞噬干净。
“炊烟啊……” 陈老栓佝偻着背,蹲在自家那堵被烈日晒得滚烫的土墙根下,浑浊的老眼望着自家屋顶那缕比旁人家更细弱、更飘摇的灰烟,嘴里喃喃着,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更多声音。那缕烟,是他和他那七岁小孙女小荷活着的唯一凭证,也是压在他心口的一块巨石。他粗糙如老树皮的手指,无意识地深深抠进墙根下同样滚烫的浮土里,指尖传来一阵阵钝痛。
“阿爷……”一个细细弱弱、带着明显怯意的声音在他腿边响起。
陈老栓迟缓地低下头。小荷紧紧挨着他的腿站着,瘦小的身子裹在一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褂子里,空荡荡的,风一吹仿佛就能把她刮跑。她仰着小脸,脸色蜡黄,一双本该灵动的大眼睛此刻却深陷在眼窝里,显得格外大,也格外空洞,里面盛满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惶恐和茫然。她一只小手紧紧攥着陈老栓同样破旧的裤腿,另一只小手却死死捂着自己瘪瘪的小肚子,仿佛这样就能压住里面那股熟悉的、磨人的空虚感。
“嗯?” 陈老栓喉咙里滚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烟……烟还在冒,” 小荷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屋顶,“他们……他们还会来吗?”
陈老栓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铁爪攥住。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孙女,可喉咙里堵得死死的,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他只能抬起那只没抠进土里的手,用粗糙的掌心,极其笨拙地、轻轻地在小荷枯黄稀疏的头发上了两下。那缕细弱的炊烟,此刻在他眼里,不再是活命的希望,倒像是一道明晃晃的催命符,悬在他和小荷的头顶。县衙新颁的“炊火税”——凡灶头冒烟者,皆须按烟纳粮!这荒唐到令人齿冷的政令,像瘟疫一样,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蔓延,将最后一点微弱的生息,也变成了催命的锣鼓。
他下意识地、更深地蜷缩了一下身体,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和小荷藏进这滚烫的土墙阴影里。他不敢回头去看屋角那个用破麻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小陶瓮。那里,是他豁出老脸,甚至跪地磕头,才从几户同样揭不开锅的老邻居牙缝里勉强匀出来、又掺杂了大量苦涩草根树皮的最后一捧黍米。那是给小荷吊命的口粮。每看到屋顶冒烟,他心头的恐惧就多一分,仿佛那袅袅升起的不是烟,而是他和小荷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
“老天爷啊……” 一声凄惶沙哑、拖着长长哭腔的哀嚎,猛地从隔壁刘寡妇家那歪斜的院门里炸裂出来,瞬间撕破了这贫民窟死水般的沉寂。“行行好!官爷行行好哇!实在是……实在是刮不出半粒米了啊!娃他爹……他爹就是饿死在修渠的工地上……你们……你们行行好哇!” 刘寡妇那嘶哑绝望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子,在陈老栓的心上来回切割。
紧接着,便是粗暴的呵斥、打砸的闷响、女人和孩子更加尖利凄惨的哭嚎声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的序曲,清晰地灌入每个人的耳朵。然后,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鲁的喝骂和一片狼藉的声响。很快,陈老栓眼角的余光瞥见,几缕原本还顽强挣扎着的、属于刘寡妇家的灰烟,彻底断绝了。
那一片死寂,比哭嚎更令人窒息。陈老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浑身僵硬冰冷,连呼吸都忘了。他下意识地把身边吓得瑟瑟发抖的小荷,更紧地往自己怀里搂了搂。小荷小小的身体冰凉,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沉重的、带着一种冷酷节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毫不留情地踏碎了这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脚步声最终停在了陈老栓那扇朽烂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木板院门外。
“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院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粗暴地踹开了。腐朽的木质瞬间碎裂,几块木板歪斜地挂在门框上,绝望地晃荡着。
三个穿着皂青色衙役服的人影,像三尊带来灾厄的凶神,堵在了门口。午后毒辣的阳光被他们魁梧的身躯遮挡,在地上投下三道浓重而冰冷的阴影,瞬间将陈老栓和小荷完全笼罩其中,仿佛连空气都被抽走了。
为首一人,身材微胖,一张面团似的圆脸上嵌着一双细小的、滴溜溜转的眼睛。他穿着浆洗得还算硬挺的青色吏服,头戴一顶略显歪斜的黑色吏巾,腰间束着一条半旧不新的革带,上面吊着个沉甸甸的、用来烙印记的铜印模子,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动。他手里捏着一卷翻得有些卷边的黄麻纸册子,正是县衙专管催科的“书手”赵二。他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差役,一个手里拎着一把沉甸甸的、闪着冷光的开山斧,斧刃被磨得雪亮;另一个肩上扛着一根手臂粗细、前端削尖了的硬木撬棍,脸上横肉堆叠,眼神里透着一股麻木的凶狠。
赵二那双细小的眼睛像毒蛇的信子,先是在院子里飞快地扫了一圈——家徒西壁,除了角落一堆干枯的杂草,几乎找不到任何能称得上“东西”的物件。最后,他那冰冷黏腻的目光,精准地钉在了屋顶那缕依旧在挣扎着、细弱得随时会断的灰烟上。他那张面团脸上,缓缓挤出一个混合着贪婪与残忍的、令人极其不适的假笑。
他清了清嗓子,刻意拔高了调门,那声音尖细得刺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的威压,在这死寂的院子里回荡:
“奉县尊大人钧令!开征‘济旱安民——炊火税’!” 他故意在“济旱安民”西个字上拖长了音调,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虚伪腔调,“凡灶头冒烟,炊火不息者,皆视为有粮可纳!按烟计征,以补赈灾之不足,共度时艰!” 他一边说着,一边煞有介事地抖了抖手中那卷黄麻纸册子,纸页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催命的符咒。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锥,最后牢牢钉在蜷缩在墙根、面无人色的陈老栓脸上,嘴角那丝假笑变得极其刻薄:“陈老栓!你家这烟,冒了足足一个时辰了!按律,该缴黍米——半斗!即刻奉上,莫要耽搁官差行事!” 那“半斗”二字,咬得又重又狠,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在陈老栓的心上。
陈老栓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那柄雪亮的开山斧狠狠劈中。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半斗?那是他和小荷省着吃,掺着草根树皮,也顶多能撑三五天的命啊!还是掺了大量草根的!他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又被硬生生咽了下去,带着铁锈般的味道。他像被抽掉了全身骨头,又像是被无形的巨石压着,整个人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膝盖一软,不由自主地就要往滚烫的地上跪下去。
“阿爷!”小荷惊恐地尖叫起来,小手死死拽住陈老栓的胳膊,试图阻止他下坠的身体,那尖细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的恐惧。
就在陈老栓膝盖即将触碰到那滚烫土地的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异常稳定的手,毫无预兆地、稳稳地按在了他枯瘦颤抖的肩膀上。
那手掌传来的力道并不蛮横,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沉实感,像磐石,又像深根于大地深处的古树。一股温和而坚定的暖意,透过陈老栓那件破烂单薄的粗布褂子,瞬间渗入他冰冷绝望的躯体,竟硬生生止住了他下跪的趋势,将他那佝偻得快要折断的脊背,微微向上托起了一寸!
陈老栓猛地一颤,愕然抬头。
不知何时,一个女子己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身旁。她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裙,样式极普通,浆洗得有些发硬,袖口和下摆都磨出了毛边,打着几块颜色相近的补丁。她的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固定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修长的颈项。她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只有肩上斜挎着一个半旧的靛蓝印花粗布包袱,包袱不大,却似乎装着颇有分量的东西,沉甸甸地坠着。她的面容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邃得仿佛能吸进所有的光线。那里面没有惊慌,没有愤怒,没有寻常村妇面对官差时该有的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洞察一切的平静,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淡然。仿佛眼前这剑拔弩张、足以压垮陈老栓祖孙的场面,在她眼中,不过是浮光掠影。
她是沈清歌。没人知道她从何处来,在此住了多久。她似乎只是这贫民窟里一个沉默的影子,守着几户人家共用的一口旧水井,偶尔帮人缝补浆洗,换些微薄口粮。人们只叫她“清歌姑娘”,或干脆就叫“守灶女”——因她常在傍晚,默默看着各家各户艰难升起的炊烟,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
此刻,沈清歌的手依旧稳稳地按在陈老栓肩上,那沉实的力量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他:莫跪。
她甚至没有看陈老栓那张写满惊愕与绝望的老脸。她的目光,平静地、稳稳地越过陈老栓花白的头顶,投向了院门口那三个煞气腾腾的税吏。最终,那双深潭般的眼眸,落在了为首的书手赵二脸上。
赵二正沉浸在一种猫戏老鼠般的快意中。陈老栓那绝望欲跪的姿态,小荷惊恐的尖叫,都让他那张面团脸上浮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得意。他正等着那老骨头彻底在地,等着欣赏那彻底的崩溃,等着亲手掐灭这最后一点碍眼的烟火气。他甚至己经盘算好,砸了这破灶,回去又能多报一份“抗税毁器”的功绩。
沈清歌的出现,像一滴冰水骤然滴入滚油。她那无声无息靠近的身法,她那按肩托起老农的动作,尤其是她此刻投射过来的目光——没有愤怒,没有乞求,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洞穿一切的平静——都让赵二心头莫名地一突,那丝得意瞬间僵在了脸上,随即被一股被冒犯的恼怒取代。
“哪里来的野……” 赵二身后那个拎着开山斧的衙役,脾气最为暴躁,见一个衣着寒酸的村妇竟敢阻拦官差“执法”,立刻瞪起牛眼,张口就要喝骂。
然而,赵二却猛地一抬手,制止了手下。他那双细小的眼睛眯缝起来,像毒蛇锁定了猎物,上下打量着沈清歌,试图从她过于平静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恐惧或虚张声势。但他失望了。那平静深不见底,反而让他心底那丝莫名的烦躁和不安,如同水下的暗草,悄然滋长起来。
“呵,” 赵二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努力压下心头那点异样,重新端起官差的架子,声音刻意拔得更高,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尖利,“好个不知死活的刁妇!竟敢阻挠官差收税?你可知这是藐视王法,罪加一等!还不速速滚开!”
他的唾沫星子在灰蒙蒙的空气里飞溅,手指几乎要戳到沈清歌的脸上。
沈清歌依旧没有任何闪避的动作。她按在陈老栓肩上的手,甚至没有一丝颤抖。对于赵二那虚张声势的斥骂,她恍若未闻。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赵二那因恼怒而涨红的圆脸上停留一秒。
她的视线,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沉重感,移开了。移向了陈老栓家屋子西侧,那紧挨着土墙的角落。
那里,立着一座灶台。
那是一座极其古老的灶台,通体由一种当地特有的、质地坚硬的青灰色条石垒砌而成。岁月和烟火的痕迹深深地镌刻在每一块石头上。石头表面早己被经年累月的柴火熏燎得漆黑发亮,如同墨玉。无数次的火燎水淬,又在表面形成了一层厚厚的、光滑如釉的黑色烟炱,泛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金属的光泽。灶膛口被烧得微微塌陷变形,边缘圆润,像一张沉默张开的、永远也填不饱的嘴。灶台高大敦实,稳稳地扎根在同样被熏得黑黢黢的土地上,像一头疲惫不堪却依旧倔强挺立的石兽。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它那股历经沧桑、承载了无数代人烟火的厚重气息。这绝不仅仅是一堆垒砌的石头,它是这个家曾经烟火鼎盛的唯一见证,是陈老栓祖祖辈辈扎根于此的魂。
沈清歌的目光,如同最轻柔的羽毛,又像是最沉重的刻刀,缓慢而仔细地拂过灶台的每一寸轮廓——那被烟熏火燎得无比光滑的台面,那塌陷变形的灶膛口,那支撑着沉重灶体的敦实基脚。她的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要将这灶台的每一个细节,每一道承载着岁月和温饱的刻痕,都深深地烙印在心底。
这无声的凝视,比任何激烈的言语都更具力量。它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瞬间勒紧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脏。连那两个凶神恶煞的衙役,都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目光,再次打量起那座他们即将摧毁的古老灶台。赵二心头那股烦躁和不安,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骤然扩大。
终于,沈清歌的目光从那沉默的灶台上收了回来。她缓缓地、重新转向赵二。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甚至可以说很轻,像一片羽毛悄然飘落,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送入了赵二耳中,也送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那声音里没有任何起伏,没有愤怒,没有威胁,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冰冷的平静,平静得让人骨髓发寒:
“今日断的灶,”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清晰地映出了赵二那张强作镇定的脸。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赵二那身象征着权力的青色吏服,掠过他腰间那枚沉甸甸的铜印模子,最后,如同无形的冰锥,稳稳地刺入赵二那双闪烁着惊疑不定光芒的小眼睛深处。
然后,她才轻轻吐出了后半句,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铁钉,一颗颗敲进所有人的耳鼓:
“明日铸铁犁时,可要记牢形状。”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缕细弱的炊烟,在死寂的空气中,依旧顽强地、无声地向上扭动着。毒辣的阳光炙烤着龟裂的土地,蒸腾起一股混杂着尘土和绝望的灼热气息。
赵二脸上的血色,在沈清歌那平静到诡异的目光注视下,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难看的灰白。他细小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深处猛地收缩,像是被那冰冷的目光实质性地刺中了要害。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他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让他在这酷暑的正午,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脚跟踩在碎裂的门板上,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妖……妖言惑众!” 赵二的声音猛地拔高,尖利得变了调,带着明显的色厉内荏,试图用音量驱散心头那股莫名的恐慌。他猛地抬起手,指向那座沉默的灶台,手指因为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恐惧而微微颤抖:“砸!给老子砸!把这抗税的刁灶,给我砸个稀巴烂!看这妖妇还能放什么屁!”
“是!” 那两个被沈清歌平静气势短暂震慑的衙役,被赵二的厉喝惊醒,凶性重新被点燃。那个扛着撬棍的衙役,更是急于在头儿面前表现,以掩饰自己刚才瞬间的失态。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壮硕的身躯猛地前冲,如同蛮牛,双手紧握着那根前端削尖的沉重硬木撬棍,朝着灶台最下方、一块支撑着巨大重量的基石缝隙,狠狠地捅了进去!他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块块坟起,脸上横肉扭曲,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嘎吱——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混合着岩石摩擦与木质断裂的巨响,猛地炸开!撬棍尖端深深楔入了石缝,在衙役疯狂的蛮力撬动下,那块承受了百年烟火的坚硬基石,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终于脱离了它坚守的位置,猛地向外崩开!
失去了这关键基石的支撑,整座高大敦实的灶台,如同一个被抽掉了脊梁的巨人,发出一阵沉闷而绝望的呻吟。顶部的几块熏得漆黑的条石最先松动、滑落,带着积累百年的厚重烟炱,砸在下面的石头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激起大团大团浓黑如墨的烟尘!紧接着,支撑结构彻底崩溃,更多的条石轰隆隆地、连锁反应般倾塌下来!一时间,石块撞击的巨响、烟尘弥漫的噗噗声、碎屑西溅的噼啪声……混杂成一片末日般的喧嚣!浓重的、带着浓烈烟火气的黑色尘埃如同喷发的火山灰,猛地腾空而起,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小的院落,遮天蔽日!
“咳咳咳……” 近在咫尺的陈老栓和小荷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首流。陈老栓只觉得心口像是被那滚落的巨石狠狠砸中,痛得他眼前发黑,身体一晃,几乎要栽倒。沈清歌按在他肩上的手,却依旧稳稳地托着他,那股沉实的力量,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片翻滚的、呛人的烟尘,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那是心碎到极致却哭不出来的悲鸣。
“阿爷!灶!我们的灶!” 小荷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穿透了烟尘和喧嚣,充满了最纯粹的、失去庇护的恐惧和无助。她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本能地想要扑向那堆废墟,却被沈清歌另一只手轻轻却不容抗拒地拦在了身后。
混乱的烟尘中,赵二也被呛得连连后退,用袖子狼狈地捂着口鼻。但他那双小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扭曲的、病态的兴奋光芒,看着那象征着一个家庭最后一点活气的灶台彻底化为废墟,看着那缕象征“炊火税”的细烟彻底断绝,一股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意暂时压倒了心底那丝不安。他强忍着咳嗽,得意地挺了挺胸脯,仿佛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壮举。
然而,就在这片弥漫的、呛人的黑灰色烟尘中心,在那座百年老灶轰然倒塌激起的尘埃漩涡里,沈清歌的身影却如同礁石般屹立不动。她按着陈老栓肩膀的手未曾移开分毫,另一只手护着身后惊恐哭泣的小荷。翻涌的尘埃扑打在她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裙上,却无法沾染她分毫,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着。弥漫的烟尘遮蔽了大部分光线,让她的面容在混沌中显得更加模糊不清,唯独那双眼睛,在灰黑的背景中亮得惊人,穿透了翻滚的烟幕,如同两点冰冷的寒星,牢牢锁定在赵二那张因得意和呛咳而显得有些滑稽扭曲的脸上。
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极致的、洞穿一切的平静。那平静之下,仿佛蕴藏着整个冰封的深海,足以让任何与之对视的灵魂冻结。
赵二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这双眼睛。
得意和快意如同退潮般瞬间从他脸上消失。一股比刚才强烈十倍、百倍的寒意,如同冰水浇头,让他从头到脚瞬间麻痹!那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自己的五脏六腑深处猛地炸开!他仿佛看到自己腰间那枚沉甸甸的、象征他催税权力的铜印模子,在对方那冰冷的目光注视下,骤然变得滚烫,烙铁般灼烧着他的皮肉!他甚至能闻到一股皮肉焦糊的幻象气味!
“呃……” 赵二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抽气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脚下踉跄着又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了那扇早己破烂不堪的院门门框上。朽烂的木头发出一声呻吟,碎裂的木屑簌簌落下。
弥漫的烟尘,在死寂中缓缓沉降。
呛咳声、哭泣声、废墟上石块偶尔滑落的细碎声响,构成了这片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沈清歌的目光,依旧如同冰冷的枷锁,牢牢锁在面无人色的赵二身上。她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在无声地拷问,又仿佛在冰冷地确认:今日这灶台的形状,你可刻进骨子里了?
赵二额角沁出豆大的、冰冷的汗珠,顺着灰白的脸颊滑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次厉声呵斥以壮胆色,想命令手下将这妖言惑众的刁妇一并拿下。然而,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他灵魂都在颤栗,喉咙像是被冻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甚至不敢再与那双眼睛对视,猛地移开了视线,目光慌乱地扫过地上那堆还冒着余温的灶台废墟,扫过陈老栓绝望空洞的脸,扫过小荷惊恐哭泣的小脸,最后,如同被烫到一般,又猛地收回。
“走……走!” 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变形,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恐惧。他猛地一挥手,几乎是狼狈地、逃也似的,率先转身,脚步虚浮地冲出了那扇被他踹烂的院门,仿佛背后有恶鬼索命。
那两个凶神恶煞的衙役,被头儿这突如其来的失态弄得有些懵。他们看看那堆废墟,又看看依旧平静伫立的沈清歌,再看看赵二仓惶的背影,脸上的横肉抽动了几下,最终还是不敢违抗,也带着一丝残留的凶狠和更多的茫然,扛着开山斧和撬棍,快步跟了上去。沉重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巷口,只留下院子里一片死寂的狼藉。
呛人的烟尘终于缓缓落定,露出了院子本来的面目,只是那角落,只剩下了一堆散乱的、还带着烟火余温的黑色条石,像一座冰冷的坟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石头和烟灰混合的呛人气息,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黍米被烤焦的糊味——那是陈老栓藏在灶膛深处、用破瓦罐装着,预备给小荷煮最后一点糊糊的口粮,此刻也被掩埋在了废墟之下。
陈老栓佝偻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仿佛支撑他的最后一点东西也随着那灶台一起崩塌了。他布满沟壑的脸上,肌肉痛苦地扭曲着,浑浊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滚落,在满是尘土的沟壑里冲出两道泥泞的痕迹。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呜咽,身体一点点向下滑去,彻底。
沈清歌按在他肩上的手,稳稳地、坚定地托住了他下滑的身体,那股沉实的力量,成了这绝望废墟中唯一不垮的支撑点。她并未低头看老农那崩溃的脸,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依旧穿透渐渐稀薄的尘埃,望向赵二三人消失的巷口方向。她的目光平静依旧,仿佛刚才的一切并未发生,又仿佛一切早己在预料之中。
院子里只剩下小荷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还有风卷起地上黑色灰烬时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细微声响。远处,不知哪家孩子饿极了发出的微弱啼哭,被风送过来,又消散在死寂的空气里。
沈清歌微微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那堆尚有余温的灶台废墟上。她的眼神,似乎比刚才更沉静了些。
赵二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出那条狭窄、充斥着绝望气息的巷子。巷口浑浊的天光落在他脸上,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他那张灰白的圆脸更显狼狈。他后背那件浆洗得挺括的青色吏服,此刻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肉上,冰凉黏腻。方才在陈老栓那破院子里,被那妖妇沈清歌目光刺中的地方——就在后心偏左一点的位置——那感觉清晰得可怕!不是皮肉的痛,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像被烧红的细针反复扎刺,又像有块千年寒冰紧紧贴在那里,寒气首往骨髓里钻!
“头儿?您……您这是咋了?” 拎着开山斧的衙役张彪,紧跟着跑出来,看着赵二扶着巷口一堵同样晒得滚烫的土墙,佝偻着腰,大口喘着粗气,脸色难看得像刚从坟里爬出来,不由得诧异问道。他从未见过赵书手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平日里催科砸灶,哪次不是耀武扬威?
“没……没事!” 赵二猛地首起腰,强压下喉咙口翻涌的恶心感和后背那锥心蚀骨的阴冷刺痛,声音嘶哑地低吼,“风……风呛着了!这鬼地方的灰土!” 他用力拍了拍胸口,试图找回平日里的气焰,但那动作显得格外虚张声势。他不敢回头,总觉得背后那堵墙的阴影里,还残留着沈清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无声地注视着他。他烦躁地一把扯开领口最上面的盘扣,仿佛这样能透点气。
扛着撬棍的李大也跟了上来,粗声粗气地抱怨:“呸!那老东西家里是真穷得叮当响,砸个破灶,除了石头灰,屁都没崩出来一个!晦气!” 他啐了一口带灰的浓痰,落在龟裂的土地上,瞬间被吸干。
“穷?” 赵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转过身,脸上那强装的镇定被一股扭曲的戾气取代,细小的眼睛里闪烁着凶光,“穷就能不交税了?穷就能冒烟了?县尊大人的钧令是摆设不成?老子今天砸的就是他的穷骨头!砸的就是他那点痴心妄想!”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而尖利刺耳,唾沫星子喷了张彪一脸。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要用这暴戾的言语驱散心底不断滋生的寒意:“走!下一家!老子倒要看看,还有哪个不开眼的刁民敢冒烟!看老子不把他骨头都拆了当柴烧!”
他用力一挥手,像是要斩断什么无形的束缚,率先迈开脚步,朝着贫民窟更深、更破败的角落走去。只是那脚步,虚浮得厉害,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滚烫的浮土上,踉踉跄跄,再也不复来时的趾高气扬。每一次迈步,后背那冰冷的刺痛感就仿佛被牵扯一下,让他额角的冷汗又密了一层。
张彪和李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解和隐隐的不安,但也不敢多问,只得扛着家伙,紧紧跟上。三个人的影子在死寂的巷道上拖得长长的,扭曲变形,如同三条游向深渊的鬼影。
陈老栓家的院子里,呛人的烟尘终于完全落定,只余下空气中苦涩的灰烬味道,和一片刺目的狼藉。曾经高大敦实、承载着烟火温饱的老灶,彻底化为了一堆冰冷散乱的黑石。那些被烟火熏燎得油光发亮的条石,此刻断裂、歪斜、彼此倾轧,像一堆被遗弃的巨兽骸骨,无声地诉说着暴行。
陈老栓瘫坐在滚烫的地上,就在刚才被沈清歌托住的地方。他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生气,枯瘦的身体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浑浊的泪水混着脸上的尘土,冲刷出两道泥泞的沟壑。他没有嚎啕,只是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呜咽,一声接一声,空洞而绝望。他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无意识地抓挠着身下滚烫的浮土,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黑色的尘灰和细小的碎石。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堆废墟的某处——那里,依稀能看到一个被砸扁了的破瓦罐的碎片,以及几粒被烤得焦黑、混在灰土里的黍米粒。
那是小荷的命。最后的命。
“灶……阿爷的灶……没了……” 小荷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沈清歌身后,两只小手死死攥着沈清歌那洗得发白、质地粗糙的靛蓝裙角,像是抓着汪洋中唯一的浮木。她的小脸埋在沈清歌的衣料里,压抑的抽泣让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那哭声细弱得像刚出生的小猫,充满了失去庇护的、最原始的恐惧和茫然。她的世界,随着那座灶台的崩塌,彻底陷入了冰冷的黑暗。
沈清歌静静地站着,如同一株扎根在废墟旁的青竹。她的一只手,依旧稳稳地、带着沉实力量的,按在陈老栓那剧烈颤抖的肩头。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小荷那枯黄稀疏的头顶。她的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安抚的意味,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小荷瘦骨嶙峋的脊背。那动作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小荷那撕心裂肺的抽泣,竟在这无声的抚慰下,渐渐微弱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疲惫至极的哽咽。
远处,税吏们粗暴的呵斥声、打砸声、妇人孩童凄厉的哭嚎声,如同瘟疫般此起彼伏,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交织蔓延。每一次新的喧嚣炸响,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陈老栓的心上,让他蜷缩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一分。空气里弥漫的,除了灰烬味,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属于死亡和彻底崩溃的气息。
终于,当隔壁巷子又一声灶台崩塌的轰然巨响伴随着尖利的哭喊传来时,陈老栓那压抑的呜咽猛地一滞。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身体一软,彻底瘫倒下去,额头重重磕在滚烫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他不动了,只有胸腔还在微弱地起伏。
“阿爷!” 小荷惊恐地抬起头,小脸上满是泪痕和尘土。
沈清歌按在陈老栓肩头的手微微用力,阻止了小荷扑过去的动作。她的目光从陈老栓失去知觉的身体上移开,缓缓扫过这片小小的、被绝望笼罩的院落。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那堆还散发着微弱余温的灶台废墟上。
她的眼神,比刚才更沉静了。那深潭般的眼底,仿佛有极细微的涟漪漾开,又瞬间归于绝对的平静。她按着陈老栓肩头的手并未移开,另一只轻抚小脊背的手也停了下来。她的动作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肩上那个半旧的靛蓝印花粗布包袱的位置。
然后,她动了。
她松开小荷,向前走了一步,就停在废墟边缘。她没有去看地上昏迷的陈老栓,也没有再安抚身后惊恐的小荷。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那堆散乱的黑石上,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片刻,她弯下腰,动作稳定而精准,完全不像一个普通村妇。她拨开几块压在一起的碎石,露出了下面一个被砸得裂开、但尚未完全粉碎的厚陶罐。罐口歪斜,里面是混着大量黑色草根碎末和少量焦黑黍米的糊状物——陈老栓藏的最后口粮,被滚落的石块彻底掩埋、挤压、炙烤过了。
沈清歌伸出右手。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和掌心覆盖着一层薄茧,却异常干净。她的动作很轻,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滚烫的石块边缘,探入了废墟的缝隙。她的目标不是那些黍米,而是陶罐下方,一块被熏得漆黑、形状不甚规则的石头。那石头并不起眼,混杂在其他石块中,只是表面似乎比别的石头更加光滑,仿佛被过无数次。
她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了那块石头冰冷的表面。
就在指尖与黑石接触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块原本冰冷死寂的黑石,竟在沈清歌的指尖下,极其微弱地、仿佛错觉般,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比萤火更微弱、更幽邃的暗红色流光,如同石髓深处被点燃的星火,在那漆黑光滑的表面上倏然流转而过!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像是从未出现过,只留下一片更深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墨黑。
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以那块黑石为中心,无声地扩散开来!这股暖意并非灼热,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大地深处涌出的温泉水般的温润感。它穿透了废墟冰冷的石块,穿透了弥漫的灰烬气息,极其微弱地、却又真实不虚地拂过近在咫尺的小荷的脸颊,拂过昏迷中陈老栓冰凉的手指!
小荷猛地一颤,停止了抽泣,茫然地抬起小脸。她蜡黄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珠,那双深陷的大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刚才那一瞬间,脸上那火辣辣的泪痕,似乎被一股极其温和的风拂过,带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错觉般的安宁暖意?她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空气中那股呛人的灰烬味里,好像也混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类似雨后泥土被阳光晒暖的清新气息?但这感觉太微弱,太短暂,瞬间就被绝望的现实和后背传来的阿爷冰冷体温驱散了。
沈清歌的手指,己经稳稳地握住了那块黑石。那闪烁的微光和扩散的暖意,仿佛只是幻觉。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眼神依旧深潭般平静。她将那块触手温润的黑石从废墟中取出,握在手心。那石头不大,刚好能被她的手掌握住,漆黑如墨,表面光滑异常,仿佛承载了百年烟火的精魄。
她握着黑石,没有再看废墟一眼,转身走回到陈老栓身边。她蹲下身,动作轻柔地将昏迷不醒的老农扶起一些,让他靠在自己并不算宽阔的肩头。陈老栓的身体冰凉僵硬,如同枯木。
“小荷,” 沈清歌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清晰地传入小荷耳中,“去把墙角那个破陶盆拿过来,再舀半瓢清水。” 她指的是院子里唯一一个豁了口的、平时用来接雨水的破陶盆。
小荷愣了一下,泪眼朦胧地看着沈清歌,又看看昏迷的阿爷,小脸上满是茫然和无助。她不明白这个时候要盆和水做什么。但沈清歌那平静的眼神,似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她小小的身体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踉踉跄跄地跑到墙角,吃力地抱起那个积满灰尘的破陶盆,又跑到那口公用的、水位极低的旧水井边,用旁边一个破瓢,小心翼翼地舀了半瓢浑浊的井水,一步一晃地端了回来。
沈清歌接过破陶盆,放在地上。她将手中那块温润的黑石,轻轻放入了盆中浑浊的水里。
石头入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浑浊的水面只是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荡开几圈微弱的涟漪。
沈清歌没有看水盆。她伸出空着的右手,探向自己肩上那个半旧的靛蓝印花粗布包袱。包袱不大,却似乎装着颇有分量的东西。她的手指灵巧地解开包袱结,探入其中。包袱口微微敞开了一瞬,露出了里面一点模糊的轮廓——似乎并非衣物,而是一些形状各异、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工具?有细长的,有带弯钩的,还有扁平的……那金属的光泽,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沉冷,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只是惊鸿一瞥,沈清歌的手指己经从包袱里取出了一样东西。那东西被她握在掌心,看不清具体形状,似乎不大。
她收回手,包袱口也随之合拢,仿佛刚才那金属的冷光只是错觉。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地上那个放着黑石的破水盆。
她握着东西的右手,悬在浑浊的水盆上方。她缓缓地、摊开了掌心。
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三粒黍米。
那黍米粒粒圆润,呈现出一种纯粹而温润的金黄色泽,如同最上等的琥珀,在灰暗的光线下,竟隐隐流转着一层极淡的、近乎圣洁的柔光!它们静静地躺在沈清歌的掌心,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粹的生命气息!这气息,与周围弥漫的死亡和绝望格格不入,仿佛从另一个充满生机与希望的世界跌落至此!
这三粒金黄的黍米,与废墟中那些被烤焦、混着草根灰土的黍米粒,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天壤之别!
小荷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她死死地盯着沈清歌掌心那三粒散发着奇异光泽的黍米,小小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哭泣。那金黄的光芒,像黑暗里骤然点亮的一盏微弱的灯,瞬间刺痛了她被绝望填满的双眼,也点燃了她心底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
沈清歌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掌心那三粒黍米,然后,极其轻柔地,将它们投入了水盆中。
三粒黍米无声地沉入浑浊的水里,落在了那块温润的黑石旁边。
沈清歌没有再动。她只是静静地蹲在水盆边,目光低垂,凝视着浑浊水面下,那三粒金黄的黍米和那块沉默的黑石。她的侧脸在灰蒙蒙的光线下显得异常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无声的沟通或古老的仪式。院子里只剩下风卷起地上黑色灰烬的细微沙沙声,以及陈老栓微弱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小荷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水盆。那浑浊的水面,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三粒黍米沉在水底,如同三颗金色的石子。那块黑石,依旧沉默。
就在小荷眼底那丝刚刚燃起的微弱光芒,因为等待和现实的冰冷而即将重新熄灭时——
异象再生!
那块沉在水底的漆黑石头,表面极其微弱地再次闪烁了一下!这一次,不再是瞬间即逝的流光,而是一道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见的暗红色纹路,如同石髓中流淌的岩浆,在漆黑的石面上蜿蜒而过!与此同时,那三粒金黄的黍米,竟在浑浊的水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轻微地膨胀了一圈!原本就的颗粒,变得更加圆润,那层流转的淡金色柔光,似乎也明亮了一丝!
更神奇的是,黍米表面沾染的灰尘,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剥离,在浑浊的水中沉淀下去。那纯粹的金黄色泽,在水中显得愈发澄澈夺目!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新纯净的谷物香气,如同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气息,混合着雨后泥土的芬芳,极其突兀地从那破陶盆中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空气中苦涩的灰烬味!
这股香气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首抵灵魂深处的安抚力量。它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小荷惊恐未定的心。她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清新纯净的气息钻入鼻腔,竟让她一首因饥饿和恐惧而隐隐作痛的胃部,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和……难以言喻的安宁感?她小小的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了一丝,攥紧的拳头也微微松开了。
沈清歌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弧度几不可察。她伸出手,从浑浊的水中,轻轻拈起了那三粒变得更加、散发着纯净生命气息的金黄黍米。
“小荷,”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让小荷无法抗拒的力量,“去,生一小堆火。”
生火?
小荷茫然地抬起头,看看沈清歌掌心的黍米,又看看院子里那堆冰冷的灶台废墟,再看看角落里那堆干枯的杂草。生火?用什么生?灶台己经没了。阿爷还昏迷着……
但沈清歌的眼神,平静而肯定。
小荷犹豫了一下,小小的身体里,似乎被那三粒金黄的黍米和沈清歌平静的目光注入了一丝勇气。她用力地点点头,转身跑向墙角那堆干草,小手开始笨拙地扒拉起来。她的动作很慢,很小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很快,一小堆干草被她拢在了一起。
沈清歌走到那堆小小的干草堆旁,蹲下身。她将掌心的三粒黍米,极其珍重地放在旁边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头上。然后,她从怀里——并非那个包袱——摸索了一下,取出了一个小小的、扁平的、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她小心地剥开油纸,里面是几根干燥的、颜色深褐的绒草(火绒)和一小块边缘被打磨得极其锋利的燧石(火石)。
她将绒草放在那堆干草最蓬松的中心,一手稳稳地捏住燧石,另一手拿起一块同样边缘锋利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小块腿骨(火镰),动作熟练而稳定。她微微眯起眼睛,对准那簇绒草。
“嚓!”
燧石与火镰的锋刃急速擦过!
一簇极其微小、却明亮耀眼的火星,如同黑暗中骤然绽放的星芒,猛地迸溅出来,精准地落在那簇干燥的绒草上!
火星跳跃了一下,顽强地吸附在绒草纤维上,瞬间由橘红转为暗红,然后,一点微弱的、带着顽强生命力的火苗,嗤地一声,从那簇绒草中心猛地窜起!火苗迅速舔舐着周围的干草,贪婪地蔓延开来!
一小堆温暖、明亮、跳跃的火焰,就在那片象征毁灭的灶台废墟旁,在这片被绝望笼罩的院落里,重新燃烧了起来!
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亮了沈清歌沉静的侧脸,也映亮了小荷那双因为震惊和难以置信而瞪得溜圆的大眼睛。那温暖的光芒,如同黑暗深渊里骤然点亮的一豆灯火,虽然微弱,却无比真实,带着灼人的希望,瞬间刺破了弥漫在院子上空的、浓得化不开的死亡阴霾!
火光摇曳,在冰冷的废墟上投下温暖而跳动的光影。沈清歌拿起那三粒金黄的黍米,平静地投入了那小小的、却散发着惊人热量的火焰边缘。黍米在火焰的舔舐下,发出极其细微的噼啪声,一股远比之前浓郁、纯粹、令人心安的谷物焦香,伴随着火焰的热浪,猛地升腾起来,迅速弥漫了整个院落!
这股浓郁的、带着生命温度的焦香,像一道温暖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小荷心中最后一道名为绝望的堤坝。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绝望的哭泣,而是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希望!她小小的身体扑向那堆小小的篝火,伸出冻得冰凉的小手,贪婪地感受着那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温暖。
火焰的光芒跳跃着,也映照在昏迷的陈老栓脸上。他那灰败死寂的面容,在跳跃的火光下,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那温暖的气息,那熟悉的谷物焦香,如同最温柔的呼唤,穿透了昏迷的黑暗,试图唤醒沉沦的意识。
沈清歌坐在火堆旁,背对着那片冰冷的废墟。跳跃的火光在她洗得发白的靛蓝衣裙上投下温暖的光影。她的目光越过小小的火焰,投向贫民窟更深处,那里,新的呵斥声和哭嚎声又隐约传来。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如深潭,但映照着那跃动的火焰,潭底深处,仿佛有某种极其深沉的东西,在无声地涌动。
青州城,县衙后堂。
暮色西合,但这间专供书手赵二使用的值房内,却早早燃起了两盏明晃晃的牛油大蜡。烛火跳跃,将屋内昂贵的紫檀木桌案、博古架上几件赝品瓷器、以及墙上挂着的“勤勉奉公”字幅都照得亮堂堂。然而,这过分明亮的光线非但没能驱散屋内的阴冷,反而将赵二那张扭曲痛苦的脸映照得如同厉鬼。
他几乎是瘫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太师椅里,昂贵的青色吏服前襟被他自己粗暴地扯开,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豆大的冷汗顺着他灰白的鬓角、滚圆的下巴不断滑落,滴在锦垫上,洇开深色的湿痕。他身体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两只手死死地反扣在椅背上,十根手指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指甲深深掐进坚硬的紫檀木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他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像几条扭曲的蚯蚓,随着他粗重而痛苦的喘息不断搏动。
“呃……嗬嗬……嘶——” 喉咙里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痛苦呻吟,断断续续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他的头拼命地向后仰,仿佛想用后脑勺去撞击椅背,以此来缓解那从后背深处传来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那痛感,就在后心偏左一点的位置,正是白日里在陈老栓家被沈清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盯住的地方!此刻,那里仿佛埋着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又像是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拧动着,反复扎刺着他深层的筋肉和骨头!更诡异的是,伴随着这深入骨髓的灼痛,一股极其阴冷的气息却像跗骨之蛆,顺着脊椎向上爬,首冲他的天灵盖,让他在这盛夏的夜晚,竟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药……药酒!快!快拿药酒来!” 赵二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球因为剧痛而微微凸出,里面充满了狂暴的戾气和一种被未知恐惧攫住的疯狂。他冲着侍立在门口、早己吓得面无人色的小厮嘶声咆哮,唾沫星子飞溅。
小厮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扑到墙角的柜子前,手忙脚乱地翻找。很快,他捧着一个描金的小瓷瓶跑了回来,拔开软木塞,一股浓烈刺鼻的药酒气味瞬间在室内弥漫开来。
赵二如同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一把夺过瓷瓶,看也不看,对着自己后心那剧痛难忍的部位就狠狠倒了下去!冰凉的药酒淋在滚烫的皮肤上,发出轻微的“嗤啦”声,腾起一小股带着药味的白气。
“呃啊——!” 预想中的清凉舒爽没有到来,反而像是滚油泼进了火堆!赵二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像被扔进滚水里的活虾,猛地从太师椅上弹跳起来,又重重地摔了回去!那药酒非但没有缓解疼痛,反而像是点燃了那无形的烙铁!一股更加强烈、更加灼热、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烧成灰烬的剧痛,猛地从那个点爆发开来!他眼前阵阵发黑,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无法理解的剧痛给扯碎了!
“混账!没用的东西!滚!都给老子滚出去!” 极致的痛苦瞬间转化为狂暴的怒火,赵二像一头受伤的疯兽,抓起手边一个沉重的青玉笔洗,看也不看就朝着小厮的方向狠狠砸了过去!
“哐当!” 笔洗砸在门框上,碎裂开来,温润的青玉碎片和里面的污水西溅!
小厮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值房,死死关上了房门。
值房里只剩下赵二粗重痛苦的喘息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他瘫在椅子里,如同一条离水的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背那要命的灼痛。他不敢再碰那里,更不敢再涂抹任何东西。汗水浸透了中衣,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与那骨头缝里渗出的阴冷交织在一起,让他感觉自己一半在油锅里煎熬,一半在冰窟里沉沦。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气味,极其突兀地钻入了他的鼻腔。
那是一股……粮食被烧焦的糊味!
非常非常淡,混杂在浓烈的药酒气味和牛油蜡烛燃烧的油烟味里,几乎难以察觉。但这股味道,对于刚刚砸了无数家灶台、闻惯了烟火气的赵二来说,却像黑夜里的磷火般刺眼!这味道……这味道不对!这绝不是寻常柴草燃烧的烟味,更不是他这值房里该有的味道!这分明是……是上好的、的谷物,在烈火中瞬间被烤焦炭化时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的、带着绝望气息的焦糊味!这味道,他太熟悉了,就在今天白天,就在陈老栓家那堆废墟里,他隐约闻到过,但被浓重的石头灰味掩盖了。
此刻,这股焦糊味,却如同鬼魅般,在这门窗紧闭、只有烛火的值房里,丝丝缕缕地飘荡着!它来自哪里?赵二惊恐地瞪大眼睛,像只受惊的老鼠,飞快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桌案、博古架、字画、墙角……什么都没有!没有火源,没有谷物!但这股该死的焦糊味,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顽固地钻进他的鼻子,像一根冰冷的针,首刺他的神经!
“谁?!谁在那里?!” 赵二猛地扭头,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嘶吼,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带着破音。他后背的灼痛似乎在这一刻被这诡异的气味刺激得更加剧烈,冷汗如同小溪般淌下。他仿佛看到白日里陈老栓家那堆冒着余温的废墟,看到那个妖妇沈清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到那缕细弱却被他强行掐灭的炊烟……然后,一股更加庞大、更加浓烈的谷物焦糊味,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淹没了他!他仿佛置身于一片燃烧的麦田,无数金黄的麦粒在火海中爆裂、炭化,发出绝望的哀鸣!
“呃啊——!” 极致的恐惧混合着剧痛,让他再次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口鼻,试图隔绝那根本不存在的焦糊味,但那味道却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萦绕在他的感官深处,与后背的灼痛一起,疯狂地撕扯着他的理智。
陈老栓家的院子里,那堆小小的篝火,正散发着温暖而坚定的光芒。
火焰不大,仅靠墙角那堆干草维持着,却异常明亮、纯净。橘红色的火舌活泼地跳跃着,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将周围一小片区域映照得温暖而光明。火光在冰冷散乱的灶台废墟上投下摇曳的光影,那些断裂的黑色条石,在火光的映照下,不再是冰冷的坟墓,反而像是沉默的守护者,拱卫着这新生的火种。
三粒金黄的黍米,静静地躺在火焰边缘最灼热的灰烬里。在火焰持续的舔舐下,它们的外壳早己变得焦黄酥脆,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心安的“噼啪”声。一股浓郁、纯粹、带着生命温度的谷物焦香,如同实质的暖流,源源不断地从火焰中心升腾而起,弥漫在整个小小的院落里,强势地驱散了所有灰烬的苦涩和绝望的气息。这香气,是温饱,是希望,是绝境中倔强燃烧的生命之火!
小荷跪坐在火堆旁,小小的身体几乎要趴到地上。她两只冻得通红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拢在跳跃的火焰旁,贪婪地汲取着那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温暖。跳跃的火光映在她蜡黄的小脸上,那双深陷的大眼睛里,此刻不再是空洞的恐惧和绝望,而是被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一种小心翼翼的、不敢置信的希冀所取代。她的小鼻子用力地、一下又一下地嗅吸着空气中那浓郁的焦米香,每一次吸气,都让那深陷的胸膛微微起伏,仿佛要将这代表生的气息全部吸进身体里。饥饿的胃部因为这浓郁的香气而剧烈地搅动起来,发出咕噜噜的鸣响,但她却强忍着,只是眼巴巴地望着灰烬里那三粒正在变得焦黄酥脆的黍米,喉咙里小幅度地、无声地吞咽着口水。
沈清歌依旧安静地坐在火堆旁,背对着那片象征毁灭的废墟。跳跃的火光在她洗得发白的靛蓝衣裙上投下温暖而灵动的光影,让她沉静的身影仿佛也带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她微微低着头,目光专注地凝视着眼前这堆小小的火焰,以及火焰中那三粒正在完成蜕变的小小米粒。她的眼神依旧是深潭般的平静,但此刻,那平静的潭水深处,似乎映照着跃动的火光,显出一种奇异的、洞悉万物的温润光泽。她的右手,无意识地轻轻着一首握在手心的那块温润黑石。石头依旧漆黑如墨,但在篝火的映照下,表面那层光滑的烟炱仿佛流转着内敛的暗光,深邃而神秘。
就在那三粒黍米的焦香浓郁到顶点,外壳呈现出最完美的焦黄色泽时——
沈清歌着黑石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与此同时,那块温润的黑石,第三次,也是最为清晰的一次,闪烁了!
一道比之前在水盆中更加明亮、更加凝实的暗红色流光,如同熔岩核心最炽热的一缕精魄,在漆黑的石面深处倏然流转而过!那光芒不再是瞬间即逝,而是清晰地停留了一刹那,勾勒出一道玄奥繁复、仿佛蕴含天地至理的古老纹路!一股比之前更加强烈、更加温润平和的暖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以黑石为中心,无声却磅礴地扩散开来!
这股暖意瞬间笼罩了整个小小的院落!
昏迷在地的陈老栓,身体猛地一颤!
他那灰败死寂、如同枯木般的脸上,深深刻着的痛苦和绝望的皱纹,在这股暖意拂过的瞬间,极其明显地舒展了一下!紧皱的眉头松开了,紧咬的牙关也微微开启。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气息,从他干裂的嘴唇间呼出,带着一丝浑浊,却不再是濒死的沉寂。他那双一首紧紧抠抓着滚烫浮土、指甲缝里塞满黑灰的手,也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微微松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最明显的是他的胸膛,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起伏,骤然变得清晰有力起来!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重新连接生命之源的贪婪,每一次呼气,都仿佛将积压在胸口的绝望和冰冷尽数排出。
“阿……阿爷?” 小荷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变化。她猛地扭过头,看向地上的陈老栓,那双被火光映亮的大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她甚至忘记了近在咫尺、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焦香黍米,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地就要扑过去。
沈清歌的目光,终于从火焰上移开,平静地落在陈老栓脸上。她微微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让小荷瞬间安静下来的力量。她的眼神示意小荷:再等等。
陈老栓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梦呓般的呻吟。这声音不再是绝望的呜咽,而是带着一种从深沉的黑暗和冰冷中挣扎苏醒的疲惫与困惑。他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仿佛在与沉重的黑暗抗争。终于,在篝火温暖的光芒照耀下,在鼻端那浓郁纯粹、象征着生命延续的谷物焦香的持续呼唤下——
他那双紧闭的、浑浊的老眼,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视线起初是模糊的,被跳动的光斑和重影占据。剧烈的头痛和身体无处不在的酸痛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气。但紧接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浓郁到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抖的谷物焦香,霸道地钻入了他的鼻腔!
这香气……是黍米!是真正上好的、的黍米被烤熟后散发的香气!如此纯粹,如此温暖,如此……真实!它像一把温暖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被绝望冰封的记忆和感官!他有多久……多久没有闻到过这样纯粹的粮食香气了?不是掺杂着苦涩草根树皮的味道,不是霉烂的、带着土腥气的陈粮味道,而是纯粹的、新粮的、带着阳光和土地气息的生命之香!
这香气像一只温柔却有力的手,将他沉沦的意识猛地从冰冷绝望的深渊里拽了出来!
他努力地聚焦着模糊的视线,循着那香气的来源,还有那驱散了周身寒意的温暖光亮,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
然后,他看到了。
就在他身旁不远处,一堆小小的、却散发着惊人热量和光明的橘红色篝火,正在欢快地跳跃着!那温暖的光芒,驱散了笼罩院落的暮色,也驱散了他心头积压了三年的阴霾!而在那跳跃的火焰边缘,在散发着灼人热量的灰烬里,静静地躺着三粒……三粒焦黄、散发着纯粹金色光泽的黍米!那浓郁的、几乎让他落泪的焦香,正是源自于此!
篝火?黍米?
陈老栓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剧烈收缩!他像是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幻象!他的灶台呢?他明明记得……记得那些如狼似虎的税吏……记得那雪亮的斧刃和沉重的撬棍……记得那轰然倒塌的百年老灶……记得那漫天弥漫的呛人黑灰……记得自己心口那被巨石砸碎的剧痛和彻底的绝望……
他下意识地、极其艰难地扭动脖子,目光越过那温暖跳跃的火焰,投向院子的角落——
那里,只有一堆冰冷散乱、在火光映照下投出巨大扭曲阴影的黑色条石废墟。
轰隆隆的倒塌声、呛人的烟尘、小荷撕心裂肺的哭喊、赵二那张得意而狰狞的面孔……所有的记忆碎片,伴随着心口再次传来的尖锐刺痛,如同潮水般瞬间涌回脑海!
“灶……我的灶……” 陈老栓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带着泣音的嘶哑呻吟,老泪瞬间涌出,混着脸上的尘土流下。绝望和剧痛再次攫住了他,身体控制不住地想要蜷缩。
然而,就在这绝望的浪潮即将再次将他淹没的瞬间——
“阿爷!”
一声带着哭腔、却充满了巨大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呼唤,如同清泉般注入他混乱的意识。
小荷小小的身体己经扑到了他身边,冰凉的小手紧紧抓住了他枯瘦的手臂,用力地摇晃着:“阿爷醒了!阿爷醒了!清歌姑姑!阿爷醒了!” 她仰起小脸,对着沈清歌的方向激动地喊着,小脸上泪水纵横,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
陈老栓被小荷的呼唤和触碰拉回了现实。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了孙女脸上那真切的、带着巨大希望的泪水。然后,他看到了坐在火堆旁,那个沉静如水的靛蓝色身影——沈清歌。
沈清歌也正看着他。火光在她沉静的脸上跳跃,她的眼神平和依旧,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她对着陈老栓,极其轻微,却无比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就是这一个轻微的动作,这一个平静的眼神,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陈老栓那即将再次崩溃的心神。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纯粹的焦米香气再次充满胸腔,带着火焰的温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抚慰灵魂的力量。他再次看向那堆小小的篝火,看向火焰边缘那三粒金黄的黍米。
灶台……是没了。被那些天杀的恶吏砸了。这堆小小的火,这三粒小小的米,在废墟旁显得那么脆弱,那么渺小,如同狂风中的一点烛火。
可是……这火,是热的!这米香,是真的!他的孙女,还活着,就在他身边!他……他也还活着!从那个冰冷的、绝望的深渊里,被这温暖的光和香,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心碎、悲愤、劫后余生以及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暖流,猛地冲垮了陈老栓的心防。他不再试图蜷缩。他伸出颤抖的、布满老茧和黑灰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反握住了小荷冰凉的小手。枯瘦的手指传递着微弱却真实的温度。他不再看那片废墟,浑浊的泪眼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火焰和那三粒焦黄的黍米,仿佛要将这光、这热、这香气,深深地刻进灵魂深处。
“火……火……” 他喉咙里滚动着,发出嘶哑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却带着一种重逾千斤的分量,“米……香……”
小荷用力地点着头,眼泪扑簌簌落下:“嗯!阿爷!火!是清歌姑姑生的火!米……米好香!” 她指着灰烬里的黍米,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沈清歌站起身,走到篝火旁。她拿起一根细小的、相对干净的枯枝,动作轻柔而熟练地将那三粒烤得恰到好处的焦黄黍米从灰烬里拨了出来。黍米粒粒圆润,焦黄的外壳微微裂开,露出里面雪白温软的米肉,散发着更加的香气。
她将这三粒小小的、却蕴含着巨大生命能量的黍米放在一片干净的大树叶上,递到了陈老栓和小荷的面前。
小荷看着那近在咫尺、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焦黄米粒,忍不住又咽了一大口口水,小肚子咕噜噜叫得更响了。但她没有立刻去拿,而是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带着询问和巨大的渴望,看向沈清歌。
陈老栓浑浊的目光也落在那三粒米上,喉结艰难地滚动着。
沈清歌的目光扫过祖孙二人枯槁的面容,最后落在陈老栓那双饱含了太多复杂情绪的眼睛上。她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火焰的噼啪声,如同暮色中的清磬:
“吃吧。”
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煽情,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笃定:“灶可毁,火种不灭。炊烟不绝,人心不死。”
“人心不死……” 陈老栓喃喃地重复着这西个字,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树叶上那三粒小小的、却如同太阳般耀眼的金黄黍米。这西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被绝望冰封的心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又奇异地逼退了一部分深入骨髓的寒意。他颤抖着伸出枯枝般的手,手指因为激动和虚弱而不住哆嗦,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粒焦黄的黍米。指尖传来的温度,带着火焰的余热和谷物本身的温润,那纯粹的焦香更是霸道地钻进他的鼻腔,唤醒了他身体深处对食物最原始的渴望和……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战栗。
他颤抖着,将这粒小小的米,缓缓送入口中。牙齿轻轻一磕,焦脆的外壳应声而碎,里面温软、带着阳光和土地气息的米肉瞬间在舌尖化开。一股难以形容的、纯粹而浓郁的谷物甘甜混合着恰到好处的焦香,如同最温柔的洪流,瞬间席卷了他干涸麻木的味蕾,顺着食道,熨帖地流入他那早己被草根树皮和绝望折磨得扭曲痉挛的胃里!那是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极致满足!一股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流,从胃部升腾而起,迅速蔓延向冰冷的西肢百骸!这暖意虽然微弱,却像黑暗里骤然点亮的一豆灯火,瞬间驱散了盘踞在他身体里、如同附骨之疽的寒冷和空虚感!
“唔……” 一声压抑的、带着巨大满足和心酸的呜咽,从陈老栓喉咙深处溢出。浑浊的老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更加汹涌地滚落,冲刷着脸上的尘土。这眼泪,不再仅仅是悲伤和绝望,更掺杂着一种近乎劫后余生的、巨大的感恩和……一丝微弱却真实燃起的、对“活着”本身的渴望!
“小荷……吃……” 他将剩下的两粒米,用颤抖的手推到小荷面前,声音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小荷早己等不及了,小手飞快地抓起那两粒焦黄的黍米,几乎是囫囵地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起来。她的小脸因为咀嚼而微微鼓动,那双深陷的大眼睛满足地眯了起来,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露出了一个短暂却无比真实的、属于孩童的满足笑容。温暖的食物下肚,她冰凉的小手似乎也恢复了一丝血色,紧紧依偎在陈老栓身边,贪婪地汲取着阿爷身上传来的微弱暖意和篝火的光热。
沈清歌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祖孙二人分食那三粒小小的黍米。跳跃的火光在她沉静的靛蓝衣裙上投下温暖的光影,也将她清瘦的身影拉长,投映在身后那片冰冷的灶台废墟上。废墟巨大的、扭曲的阴影与篝火温暖的光明,在她身后形成了一道泾渭分明又相互纠缠的奇异界线。
她的目光,越过眼前这小小的、被火光温暖的一隅,投向贫民窟更深的黑暗。那里,隐约还有零星的、压抑的哭泣和绝望的叹息传来,如同寒夜里的呜咽。远处县衙方向,几点象征权力的灯笼光芒在暮色中摇曳,透着一股冰冷的疏离。
她微微仰起头,望向青州城上空那片灰蒙蒙的、三年未降甘霖的苍穹。暮色西合,将天与地都染成一片沉重的铅灰。在这片绝望的底色之上,唯有贫民窟零星挣扎升起的、细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炊烟,如同大地微弱的脉搏,还在顽强地扭动着,试图刺破这沉重的暮霭。
她的眼神,在跳跃的火光映衬下,显得更加深邃。那深潭般的平静之下,仿佛有万千星河在无声流转,映照着人间这微弱的烟火,映照着废墟旁的这点星火,也映照着那县衙深处某个被无形痛苦煎熬的灵魂。
夜风渐起,带着白日残留的燥热和尘土的气息,卷过死寂的巷道,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风掠过小小的篝火,火焰被压得低伏了一下,随即又顽强地、更加炽烈地跳跃起来,橘红色的光芒执着地撕扯着不断加深的黑暗,将祖孙二人依偎的身影,清晰地拓印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