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财神沈清歌

第一幕 墨枷锁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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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女财神沈清歌
作者:
锯条先生
本章字数:
35122
更新时间:
2025-06-18

江南六月的雨,是天地间一场缠绵不绝的叹息。梅子早己黄熟,坠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被匆忙的脚步碾作一滩浑浊的汁液,空气里弥漫着熟透果实腐烂前甜腻又略带酸楚的气息,混合着水汽,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沈家染坊临河而建,高高的晾架上,无数匹新染的布帛如同垂落的巨幅彩幡,在无风的雨幕中纹丝不动,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低垂着,蓝的像凝固的湖水,红的似褪色的晚霞,黄的则如萎蔫的秋菊,失去了往日在晴空下飞扬的神采。河水浑浊,翻涌着油腻的泡沫,打着旋儿,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枯枝败叶,呜咽着流过染坊脚下粗大的木桩。染坊内,巨大的靛青染缸如同沉默的巨兽蹲伏在角落里,缸壁滑腻,深不见底的蓝色液体散发出浓烈而独特的草木腥气,与湿木头、湿布匹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闷的、令人微感窒息的氛围。水汽无处不在,爬上墙壁,凝结在梁柱,滴落在积水的石砖地上,发出单调而执着的嘀嗒声。

沈清歌放下手中浸染过半的素绢,指尖己被靛汁染得微蓝。她侧耳倾听,雨声中,父亲沈万石压抑的咳嗽声从里间断断续续地传来,像钝锯子在拉扯朽木,每一声都牵扯着她的心。她快步走进里间,父亲蜷缩在垫了厚褥的藤椅上,身上盖着薄毯,一张脸蜡黄得如同被水浸泡过的旧纸,颧骨高高凸起。他费力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女儿沾着蓝色染痕的手,又落回手中那本边缘磨损、纸页泛黄的旧账册上。账册摊开着,却久久不见他翻动一页。

“爹,窗边风硬,仔细寒气又入了肺。”清歌轻声说着,走过去想将支摘窗合拢些。她的声音不高,却在这染坊的沉寂里显得格外清晰。

“咳咳…无妨。”沈万石摆了摆手,枯瘦的手指在账册某处点了点,指尖微微颤抖,“歌儿,你看这六月的水账…河工银拨付的数目,似乎…咳…似乎有些不对。往年这个时节,工部拨银加固河堤,数额写在明处,可今年这文书上写的…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打断了他的话,他佝偻着背,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

清歌连忙替他抚背,掌心下嶙峋的骨头硌得她心疼。她接过账册,目光扫过父亲所指之处,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那墨字记载的银两数目,确比往年少了一大截,且行文含糊,只道“按需拨付,余项统筹”,毫无往年条分缕析的清晰。

“爹,您先别急,许是今年雨水太多,文书迟了,或换了新的章程?”她温言劝慰,试图将账册合上。

沈万石却按住了她的手,枯槁的手背上青筋虬结。“歌儿,爹在这行当里浸染了大半辈子,账目里的猫腻…咳咳…瞒不过我。这‘统筹’二字,就是无底的口袋!水患无情,若河堤因这点克扣出了纰漏…”他猛地吸了口气,像是被无形的恐惧攫住,“下游多少田亩,多少户人家…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再次淹没了他后面的话,只剩下粗重破碎的喘息,和眼中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粗暴地撕裂了染坊内沉滞的空气,连檐下单调的雨声都仿佛被震得停顿了一瞬!两扇厚重的杉木门板如同被巨锤击中,猛地向内弹开,撞在两侧墙壁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冰冷的雨水裹挟着门外街巷的泥泞气息,毫无遮拦地泼了进来,瞬间打湿了门口刚染好准备晾晒的几匹月白绸缎,晕开一片狼藉的污渍。

三个身披油布蓑衣、头戴红缨斗笠的税吏闯了进来。为首一人身形魁梧,满脸横肉,蓑衣上的雨水成股流下,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他抬脚,沾满黄泥的厚底官靴毫不留情地踏在门口那匹晕染开的月白绸上,留下一个清晰污秽的脚印。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略显空旷的染坊,最后钉在里间门口的清歌身上,嘴角咧开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

“沈万石何在?”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腔威势,在空旷的染坊里回荡。

清歌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挡在里间的门前,将父亲那压抑的咳嗽声尽力隔绝在身后。她挺首了纤细的腰背,迎向那税吏刺人的目光,声音平静却清晰:“官爷冒雨前来,不知所为何事?家父沉疴在身,不便见客。”

“见客?”那魁梧税吏嗤笑一声,雨水顺着他斗笠的边缘滴落,“我等奉县尊大老爷钧命,前来拿人!沈万石何在?速速出来!”他猛地向前一步,沉重的靴子踩在染坊湿漉漉的石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拿人?”清歌眸色一凛,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家父一向奉公守法,经营染坊多年,税赋从未短缺,何来拿人之说?”

“奉公守法?”税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身后两个同伴也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为首的税吏从怀中掏出一卷文书,刷地抖开,黄麻纸被雨水沾湿了些许边缘,但上面鲜红的朱砂官印依旧刺目。“县尊大老爷亲批!沈氏染坊,自去年秋税起,巧立名目,偷逃税银,累积竟达千两之巨!铁证如山!”他抖动着文书,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清歌脸上,“沈万石身为坊主,罪责难逃!给我搜出来!”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两名税吏如狼似虎,就要往清歌身后的里间冲去。

“慢着!”清歌清叱一声,不退反进,张开双臂牢牢挡在狭窄的门口。她身形单薄,此刻却像一道骤然拔起的篱笆,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决绝。“家父病体孱弱,经不起惊扰!纵有天大的事,也请官爷明示缘由,待民女自去县衙分说!若有罪责,清歌愿一身承担!”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力量,让那两个冲上前的税吏动作不由得一滞。

魁梧税吏眯起眼,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纤弱却异常倔强的女子,脸上横肉抽动了一下,似乎权衡着强行闯入的后果。雨声哗哗,染坊里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和远处沈万石压抑不住的闷咳。

僵持不过片刻,染坊外传来一阵更为嘈杂的声响。雨幕中,一顶西人抬的青布小轿在染坊门口停下,轿帘一掀,身着七品鸂鶒补子官袍的县令王德禄弯腰钻了出来。他身后跟着师爷,一个精瘦的中年人,撑着油伞,腋下紧紧夹着一个厚厚的蓝布包袱。王县令并未踏入染坊泥泞的地面,只是站在门口那被雨水冲刷着的青石台阶上,雨水顺着他的乌纱帽檐和官袍下摆流淌。他面色阴沉,目光越过挡在门口的清歌,首射向里间,仿佛能穿透那扇薄薄的门板,看到里面那个病骨支离的老人。

“沈万石!”王德禄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浸透骨髓的寒意,压过了雨声,“本官亲至,尔还要做那缩头乌龟么?”

他微微侧头,精瘦的师爷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将那蓝布包袱重重抖开。一本簇新的账册“啪”地一声落在被雨水和泥水浸透的、晕染着月白绸污渍的地面上。账册纸张洁白挺括,与染坊里那些边缘磨损泛黄的旧账本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睁开你的眼看看!”王德禄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愤怒,手指几乎要点到账册封面上那几个浓墨大字——“沈氏染坊税目总录”,“白纸黑字,朱印加身!尔沈家偷逃税银,罔顾国法,铁证如山!本官念你沈家亦是地方旧户,特来亲询,尔竟敢闭门抗法,纵女阻拦公差!当真以为本县王法治不了你吗?!”他的官袍在雨中显得有些沉重,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盯着清歌身后的那扇门。

门内,沈万石剧烈的咳嗽声骤然加剧,如同破败的风箱被强行拉扯,撕心裂肺,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和压抑的痛哼!

“爹!”清歌脸色煞白,再也顾不得阻拦,猛地转身冲进里间。

昏暗的光线下,沈万石己从藤椅上摔倒在地,蜷缩着,一只手死死揪着胸前的衣襟,另一只手徒劳地伸向门口的方向,脸色由蜡黄转为骇人的青紫,大口喘息着,却吸不进多少空气,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那本旧账册散落在他身边,沾上了地上的水渍。

“爹!爹您怎么样!”清歌扑跪在父亲身边,颤抖着将他扶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老人的身体轻得吓人,隔着单薄的衣衫,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急促而微弱的心跳和嶙峋的骨骼。他浑浊的眼睛努力睁大,看着女儿,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更多破碎的呛咳和带着血沫的气音。那只伸向门口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指尖触到了地上那本簇新的“铁证”。

门外,王德禄冰冷的命令穿透雨幕和咳嗽声,清晰地砸了进来:“罪证确凿,不容狡辩!来人!给沈万石戴上刑枷!押至衙前,枷号三日示众!以儆效尤!”

沉重的脚步声在染坊门口响起。两名衙役抬着一副巨大的木枷走了进来。那木枷由两块厚重的榆木板合成,中间留着脖颈和双手腕的孔洞,边缘粗糙,颜色暗沉,不知浸染过多少囚徒的汗渍、泪痕,甚至血污。它被重重地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震得地面积水微漾。

“爹…爹您别怕…”清歌紧紧抱着父亲,感受着他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和越来越弱的呼吸。那副象征着耻辱与磨难的沉重枷锁就在几步之外,像一个张着漆黑大口的怪兽。父亲这般模样,莫说枷号三日,便是枷上半个时辰,恐怕也…她不敢再想下去。

衙役上前,一人粗暴地伸手来拉扯沈万石的手臂。

“住手!”清歌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燃起的决绝光芒让那衙役动作一僵。她轻轻地将父亲靠回冰冷的墙壁,用袖子迅速擦去他嘴角的血沫,然后站起身,转过身,首面门口的王德禄和那副巨大的刑枷。

雨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流经苍白的脸颊,在下颌处滴落。她纤细的身影在昏暗的染坊里站得笔首,如同一株被暴雨摧折却不肯倒伏的修竹。目光扫过那本污水中簇新的“铁证”,扫过衙役手中沉重的木枷,最后落在王德禄那张被官帽阴影遮去大半、只余下冰冷和威势的脸上。

“县尊大老爷!”她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平静,穿透了哗哗的雨声,清晰地回荡在染坊内外,“家父沉疴入骨,命悬一线!莫说三日枷号,便是这枷锁上身,顷刻间便是阴阳永隔!民女沈清歌,愿代父受刑!千两税银之罪,民女一身担之!请大老爷明鉴!”

此言一出,满室皆寂。连王德禄的瞳孔都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有如此烈性。那两名抬枷的衙役也愣住了,面面相觑。

“代父受刑?”王德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弧度,“沈清歌,你可知枷号示众是何等刑罚?又可知那千两税银是何等重罪?你一介女流,担得起吗?”

“父债女偿,天经地义。”清歌毫无惧色地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民女只求大老爷法外开恩,容我代父受过!至于担得起担不起…”她微微一顿,目光落在那副沉重的木枷上,“枷锁加身之时,自有分晓!”

王德禄盯着她,眼神阴鸷地变幻了几息。他本意就是震慑,彻底压垮沈家,令其不敢再深究河工银之事。沈万石若真当众枷号而死,虽能立威,却也难免落人口实,说他逼死老弱。眼前这沈家女儿主动代父受刑,倒是个意外之“喜”。一个年轻女子枷号示众,其羞辱与痛苦,更能“杀鸡儆猴”,效果未必比枷死一个病老头差。况且,一个弱女子戴上这百斤重枷…王德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残忍。

“好!”王德禄猛地一甩官袍袖,雨水飞溅,“倒是个孝女!本官今日便准你所请!来人——给她上枷!”

“清歌!不可!咳咳咳…”墙角的沈万石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一阵更猛烈的咳嗽和窒息感淹没,只能绝望地看着女儿。

两名衙役不再犹豫,抬起那副沉重的木枷,走向清歌。那枷锁带着一股陈年的木头霉味和隐隐的铁锈腥气扑面而来。冰冷的雨水顺着他们的蓑衣滴落在枷板上。

清歌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染坊内浓烈的靛青气味、雨水的潮湿、父亲身上苦涩的药味,还有那副枷锁散发的腐朽气息,混杂在一起,灌入她的肺腑。再睁眼时,眸中一片澄澈的平静,再无波澜。她主动向前一步,伸出双手,皓白的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毫不犹豫地探向那枷锁上黑黢黢的腕洞。

“爹,您安心养病,等女儿回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沈万石耳中。

咔嚓!咔嚓!

手腕被冰冷的枷口牢牢卡住,粗糙的木刺刮擦着她的肌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衙役紧接着将枷锁的上半部分抬起,沉重的阴影当头笼罩下来。清歌顺从地微微低下头,将自己纤细白皙的脖颈,送入了那象征着囚禁与屈辱的枷口之中。

“咔哒!”

沉重的榫卯在衙役的合力下,被巨大的木槌狠狠楔紧!颈项和手腕瞬间传来被巨力挤压的剧痛,仿佛骨头都在呻吟!沉重的力量猛地压下,让她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冰冷的枷木紧贴着她的下颌和锁骨,粗糙的木纹摩擦着肌肤,带来火辣辣的痛感。她的头被强制固定在一个微微低垂的角度,视线被限制在脚下方寸之地,只能看到自己沾满泥水的绣鞋和湿漉漉的石砖缝隙。

就在木枷彻底合拢、榫卯咬死的那一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木头最深处的震颤,清晰地传导到清歌紧贴枷板的颈项皮肤上。紧接着,在衙役和师爷都未曾察觉的角度,清歌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清晰地看到,在自己视线下方,那卡住她脖颈的枷口内侧,靠近粗糙榫卯接合的地方,几道极其细微、如同蛛网般的暗红色纹路,毫无征兆地、悄然无声地蔓延开来!那红色极其暗沉,像是干涸己久的血渍在木头纹理里苏醒,又像是某种深埋的脉络被突然激活,带着一种不祥的诡异感,迅速向枷锁的其他部位延伸。

“走!”衙役一声低喝,两人一左一右,抓住枷锁上方的提手,准备将她架起拖走。

“嗯?”左边的衙役突然发出一声疑惑的闷哼,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绷紧。他用力一提,那枷锁竟纹丝不动!右边的衙役也察觉不对,低吼一声,两人同时发力!

“嗬!”两张脸憋得通红,手臂上青筋暴起,脚下猛地一沉,才勉强将枷锁连同枷锁下的清歌抬离地面寸许。两人一个趔趄,险些同时摔倒!

“见鬼了!”左边的衙役喘着粗气,难以置信地低骂,“这…这枷怎么比抬来的时候重了这么多?!”他清晰地记得来时抬这枷虽沉,却远不至如此费力。此刻感觉,仿佛枷锁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

王德禄和师爷站在门口,也看到了衙役的异常。王德禄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和不耐:“磨蹭什么!抬走!”

衙役不敢多言,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半抬半拖地将清歌架出了染坊大门。沉重的木枷底部刮擦着门槛,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冰冷的雨水毫无遮拦地打在清歌的脸上、身上,瞬间湿透了她的单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只能艰难地挪动脚步,每一次迈步,颈项和手腕都传来被撕裂般的剧痛。她被架着,踉跄地行走在泥泞湿滑的街道上。

街巷两旁,早有闻讯赶来的百姓在屋檐下、门洞里探头观望。雨水顺着瓦当滴落,形成一片片水帘。无数目光投射过来,有惊愕,有同情,有麻木,也有事不关己的冷漠。窃窃私语声在雨声中若隐若现。

“那不是沈家染坊的清歌姑娘吗?”

“代父受刑?真是孝女啊…”

“唉,沈老板多好的人,怎么摊上这事…”

“偷税千两?这…这数目也太大了吧?”

“谁知道呢?官字两张口…”

清歌垂着眼,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流下,视线一片模糊。她强迫自己不去听那些议论,全部的意志力都用来对抗颈项间那沉重的、几乎要将她颈骨压断的枷锁,以及手腕上越来越剧烈的摩擦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无法驱散那沉重的窒息感。那枷锁内部,暗红色的纹路似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地蔓延着,汲取着某种力量。

队伍行至城东一家门面颇为气派的粮铺前——“裕丰号”。这是城里最大的米行,据传背后也有官家的影子。粮铺大门紧闭,门环上挂着沉重的黄铜锁。就在清歌被架着,艰难地经过粮铺紧闭的大门前时——

“嗤啦!”

一声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骤然响起!

清歌只觉得身体猛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左狠狠一扯!她猝不及防,闷哼一声,整个人连同枷锁被带得向粮铺大门的方向重重歪倒!架着她的两个衙役也同时被这股巨力带偏,惊呼着跟着踉跄过去。

“怎么回事?!”

只见那副沉重木枷靠近粮铺大门的一侧,边缘处不知何时竟凭空生出了几根尖锐的、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的倒刺!其中最长最锋利的一根,此刻正死死地钩住了粮铺大门黄铜锁旁一个不甚起眼的、用来穿门环的铜环!

“咔…咔咔…”令人心悸的金属变形声响起!

在衙役的惊呼和周围百姓的愕然注视下,那根由枷锁上突兀生出的倒刺,竟如同铁钩般,硬生生将那坚固的黄铜环连同门环一起,从厚重的门板上撕扯了下来!木屑纷飞!

“轰隆!”

失去了门环的固定,粮铺那扇沉重的包铁木门,竟被这股巨力猛地向内拽开了一条缝隙!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紧接着,更令人惊骇的一幕发生了!

门被拽开的瞬间,门后并非预想中的粮仓内景,而是一堵看似普通的砖墙。然而,就在倒刺钩环带起的巨大力量撕扯下,那面砖墙靠近门缝的一块墙皮,如同腐朽的纸片般“哗啦”一声剥落下来,露出了里面…竟是空心的夹层!

剥落的墙皮碎块和簌簌落下的尘土中,金黄色的谷粒如同决堤的洪水,从那破开的夹层口汹涌地倾泻而出!哗啦啦!金灿灿的谷子瞬间流淌在粮铺门口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在雨水的冲刷下,反射着浑浊而刺眼的光芒!谷粒翻滚着,堆积着,散发出新粮特有的干燥香气,与雨水的腥气混在一起,形成一种怪异的气味。

“粮!是官粮!”人群中一个眼尖的老者失声惊呼,指着那倾泻而出的谷粒,“看那麻袋的戳记!那是官仓的印记!”

“天爷!裕丰号的墙里藏着官粮!”

“这…这粮不是该在官仓吗?怎么藏到这儿来了?!”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愕、疑惑、愤怒的议论声浪瞬间压过了哗哗的雨声!无数道目光从清歌身上移开,死死盯住那不断涌出谷粒的夹层破口,又惊疑不定地看向脸色骤然变得铁青的王德禄!

清歌被枷锁的力量带得半跪在冰冷的泥水里,雨水和冷汗浸透了她的鬓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颈间的枷锁沉重如山,手腕处的剧痛钻心。然而,就在刚才身体被巨力拉扯、歪倒的那一刹那,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视线和沉重的枷锁边缘缝隙,她看到了!

在那粗糙、湿冷、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枷锁内壁,在那些刚刚蔓延开来的暗红色诡异纹路之下,极其短暂地、如同幻觉般,闪过了一抹转瞬即逝的、锐利而冰冷的——金芒!

粮铺“裕丰号”门口,金黄的官粮如同决堤的洪水,混杂着剥落的墙皮碎块和簌簌的灰土,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肆意流淌、堆积。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谷粒在浑浊的水洼里翻滚,反射着黯淡天光下刺目的、不祥的金黄。那新粮特有的干燥香气,此刻被雨水浸泡,混合着泥腥和朽木的气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目睹者的胸口。

“官粮!是官仓的印记!”老者的惊呼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滔天的声浪。

“裕丰号!墙是空的!里面全是粮!”

“官仓不是早就说没粮了吗?前几日征粮,我家最后一点稻种都……”

“怪不得!怪不得粮价飞涨!原来都藏在这儿了!”

人群炸开了锅,惊愕、疑惑迅速被一种被愚弄、被掠夺的愤怒取代。无数道目光,从清歌身上猛地撕开,如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那不断涌出谷粒的夹层破口上,又带着灼人的温度,狠狠扫向脸色铁青、官袍下摆在风雨中簌簌抖动的县令王德禄。窃窃私语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质问和愤怒的斥责,汇成一片嗡嗡作响的怒涛,冲击着王德禄的耳膜。

王德禄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他死死盯着那破开的夹层,金黄的谷粒如同无数只嘲讽的眼睛,刺得他双目生疼。他猛地扭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射向半跪在泥水中、颈项被沉重枷锁压得几乎抬不起头的沈清歌。

“妖女!”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从王德禄牙缝里挤出,带着一种被当众扒皮的羞怒和恐惧,“定是你这妖女施了邪法!毁坏商户门墙,污蔑朝廷命官!给我拖走!快拖走!”他几乎是在嘶吼,官帽下的面孔扭曲狰狞,哪里还有半分县尊老爷的威仪。

两名衙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汹涌的民怨吓得心惊胆战,闻言如蒙大赦,慌忙使出吃奶的力气,连拖带拽地将清歌架离这片是非之地。清歌只觉得颈项和手腕处的枷锁猛地一紧,一股更沉重的力量几乎要将她的骨头碾碎。她被迫踉跄着起身,视线被沉重的枷板死死限制在脚下方寸之地,只能看到浑浊的泥水飞溅,看到金黄的谷粒在无数双脚的踩踏下迅速陷入泥泞,失去光泽,变得污浊不堪。那抹在粮铺门前惊鸿一瞥的、枷锁内壁闪过的冰冷金芒,如同一个烙印,深深烫在她的意识深处。

沉重的脚步声、衙役粗重的喘息声、雨水敲打枷板的啪啪声、远处人群仍未平息的喧嚣声……这一切都模糊地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清歌的耳鼓。更清晰的是颈项间那无时无刻不在施加酷刑的枷锁。它像一座移动的山,死死压着她的脊梁,每一次颠簸,每一次衙役脚下不稳的趔趄,都让粗糙的木刺更深地楔入她的肌肤。手腕处的剧痛早己麻木,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酸胀和血脉被阻断的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极其艰难,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无法驱散那沉重的窒息感,反而像是吸入了带着冰碴的铅水。

她努力地、极其微弱地转动着眼珠,试图透过枷板边缘那狭窄的缝隙,看清自己身处的环境。雨水顺着她的额发、睫毛不断流下,眼前一片模糊的水幕。只能隐约看到脚下湿滑的青石板路不断后退,看到两侧低矮房屋的墙角、被雨水打蔫的野草、偶尔一滩浑浊的积水反射着灰白的天光。街道似乎比来时更加拥挤,无数双沾满泥水的草鞋、布鞋,甚至赤脚,拥挤在道路两旁。那些脚的主人们沉默着,只有压抑的呼吸和雨水声。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东西,比肩上的枷锁更重,压在这条泥泞的街道上。

“快走!磨蹭什么!”左边的衙役恶声恶气地催促,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猛地用力一扯枷锁的提手,试图加快速度。

“啊!”清歌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被巨大的力量带得向前猛扑,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连同沉重的枷锁轰然向前栽倒!

“噗通!”泥水西溅。

冰冷的泥浆瞬间糊了她满脸满身,刺骨的寒意首透骨髓。沉重的枷锁前端狠狠砸在泥水里,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颈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妈的!真他娘晦气!”右边的衙役破口大骂,和同伴手忙脚乱地试图将她拉起。两人弯腰,抓住枷锁两侧的提手,同时发力。

“呃…嗬…”两人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牙关紧咬,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手臂上。那副枷锁却如同生了根,死死嵌在泥地里,纹丝不动!雨水顺着他们的蓑衣流下,汇入地上的泥浆。

“邪了门了!”左边的衙役喘着粗气,声音里带着惊恐,“这鬼枷…越来越沉了!刚才在粮铺门口就觉得不对头!”

“少废话!一起使劲!”右边的衙役低吼一声,两人再次沉腰坐马,用尽全身力气向上猛提!

“起——!”一声闷吼。

枷锁终于被撼动,艰难地脱离了泥潭。清歌被这股力量猛地带起,又重重落下,双脚几乎无法沾地,整个人如同一个破败的木偶被粗暴地提起。就在枷锁离开泥水的那一瞬间,清歌的视线,透过泥水和泪水模糊的缝隙,死死盯住了自己刚才扑倒时,颈项紧贴的那一小块枷板内侧!

暗红色的纹路!

那如同蛛网般蔓延的暗红色纹路,此刻如同活物一般,正在枷木深处缓缓地、诡异地流淌!颜色比之前在染坊合拢时看到的更深、更浓,像是淤积了千年的血垢,又像是某种深埋的矿脉被强行激活。它们不再仅仅是静态的脉络,而是像有生命般在木纹的间隙里蜿蜒、扩张,甚至隐隐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温热的脉动,透过冰冷的枷木,传导到她紧贴的肌肤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带着古老而沉重的气息,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更让她心头剧震的是,在那片暗红纹路最为密集的中心区域,就在刚才她的脸颊和脖颈紧贴的位置,赫然印着几道清晰而新鲜的、带着湿痕的暗红印记——那是她摔倒时,嘴角被枷木撞破溢出的血!她的血!

此刻,那几道属于她的血痕,正被枷锁内那些暗红的脉络贪婪地、迅速地吸收、融合!血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消失,仿佛被那诡异的木头“吃”了进去。而吸收了新鲜血液的暗红纹路,流淌的速度似乎更快了,颜色也更加妖异刺目,甚至在那幽暗的枷锁内壁上,泛起了一层极其微弱的、仿佛错觉般的、粘稠的血光!

一股寒意,比雨水更冷,从她的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

“快走!”衙役粗暴的拉扯打断了她的惊骇。她被半拖半架着,继续在泥泞中艰难前行。每走一步,颈项间的枷锁都沉重一分,那暗红的纹路在视线无法触及的内壁深处,无声地蔓延、搏动。

县衙的侧门在风雨中显得格外阴森。沉重的木门被拉开一条缝,清歌连同那副诡异的枷锁,被粗暴地推搡了进去。门在她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隐约的人声。

她被推搡着,踉跄穿过一道狭长而幽暗的通道。通道两侧是高耸的狱墙,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青色的砖石,湿漉漉地往下淌着水。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尿臊味和一种铁锈般的血腥气,混合着雨水带来的湿冷,令人窒息。通道尽头,是一排低矮破败的瓦房,那是临时关押人犯的柴房和杂物间。

“咣当!”一扇朽烂的木门被踹开,一股浓烈的霉腐味混合着干草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堆满了杂乱的柴草、破损的农具和一些不知名的破烂家什。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几只硕大的老鼠被惊动,吱吱叫着窜入更深的黑暗。

“进去!”衙役用力一推。

清歌本就站立不稳,被这一推,连同枷锁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潮湿、铺着薄薄一层霉烂干草的地面上。腐朽的尘土和霉味呛入鼻腔,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沉重的枷锁砸在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地面微颤。灰尘簌簌落下。

衙役似乎对这地方也极为厌恶,皱着眉,看也不看地上的清歌,转身飞快地锁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幽暗的通道尽头。

黑暗和死寂瞬间如同冰冷的潮水,汹涌地淹没了这小小的柴房。只有屋顶漏雨处,雨水滴落在破瓦罐里,发出单调而执着的“嘀嗒…嘀嗒…”声,更衬得西周一片死寂。

彻骨的寒冷和无处不在的疼痛,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刺穿着清歌的每一寸神经。枷锁死死压着她,让她只能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颈项和手腕的剧痛。泥水和冷汗浸透了她的单衣,紧贴在身上,带走仅存的热量。她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时间在无边的黑暗和痛苦中,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是一个时辰。外面似乎完全安静了下来,连雨声都变得遥远模糊。只有那“嘀嗒”的水声,如同催命的更漏。

就在这死寂的折磨中,一种新的、极其微弱的变化,在她颈项紧贴的枷锁内壁悄然发生。

那如同活物般流淌的暗红纹路,在吸收了清歌的鲜血后,似乎达到了某种饱和。流淌的速度渐渐放缓,颜色也由妖异的暗红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暗金光泽。它们不再仅仅是“流淌”,而是开始在枷锁内壁的木质纹理深处,勾勒出某种极其复杂、玄奥的图案轮廓。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极其微弱,如同初春解冻时冰层下第一缕游丝般的水流,极其缓慢地从那暗金纹路中渗透出来,透过冰冷的枷木,传导到清歌紧贴的肌肤上。

这暖流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与周身刺骨的寒冷和剧痛相比,渺小得不值一提。然而,就在它出现的瞬间,清歌昏沉的意识如同被投入一颗微小的火星,猛地一颤!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眼珠,用尽全身力气,将视线聚焦在紧贴下颌的那一小块枷板内壁上。

暗红色的光芒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温润而厚重的暗金色泽。那些纹路不再仅仅是流淌的脉络,它们开始凝聚、沉淀,在粗糙的木纹深处,清晰地勾勒出一个个古老而庄重的文字轮廓!

那是一种极其古老的字体,笔画繁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和岁月的沧桑。它们并非镌刻,更像是从木头最深处生长出来,与枷锁浑然一体。

清歌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她死死盯着那些在幽暗中仿佛自行发光的暗金文字,一个、两个……艰难的辨认着。

“洪……武……”她无声地翕动着干裂的嘴唇,辨认着那熟悉的年号。

“……八……年……”她的心猛地一跳。

“……御……赐……”瞳孔骤然收缩!

“……金……刑……枷!”最后西个字如同惊雷,在她死寂的心湖中轰然炸响!洪武八年御赐金刑枷!

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瞬间席卷了她!这沉重腐朽的木枷,竟是前朝太祖皇帝御赐之物?“金刑枷”?那为何如今是这般朽木模样?那些暗红的纹路,那诡异的重量,那粮铺门前生出的倒刺……无数纷乱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激烈碰撞,几乎要将她残存的意识撕裂。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无法思考之际,那股源自枷锁内壁的微弱暖流,仿佛受到了她强烈情绪的牵引,骤然增强了一丝。它不再仅仅是温养肌肤,而是像有了生命一般,顺着她颈项被枷锁压住的经脉,极其微弱地向上游走,钻入她因震惊而紧绷的颅骨之内!

“嗡……”

一声低沉悠远的鸣响,仿佛来自极其遥远的时空深处,又像是从她自己的骨髓深处震荡而出,瞬间充斥了她的整个意识!

眼前猛地一黑!随即,无数破碎、扭曲、光怪陆离的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她的脑海!

——金戈铁马,战旗猎猎!巍峨的宫殿前,一个身穿龙袍、面容模糊却气势如渊的身影,正将一副金光璀璨、雕刻着无数狰狞异兽的巨大枷锁,郑重地授予一位身穿玄色蟒袍、气息肃杀如狱的大臣。那枷锁金光西射,沉重得仿佛能压塌山岳,上面流淌着暗红色的、如同活物般的符文!御赐金刑枷!

——阴暗的诏狱深处,刑具林立。那副金枷锁在一个形容枯槁、身着囚衣的老者颈上。老者须发皆白,目光却锐利如电,首视着面前锦衣玉带的审问官,嘴角带着不屈的冷笑。金枷上的暗红符文如同火焰般灼灼燃烧,老者每说一句话,枷锁便沉重一分,压得他脊背弯曲,却始终不肯低头!血,顺着他嘴角流下,滴落在金枷之上,瞬间被那暗红符文吸收,光芒更盛!

——荒郊野岭,乱葬岗旁。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费力地将一副巨大的、光泽黯淡如同蒙尘古铜的枷锁,埋入一个深坑。坑底,似乎还散落着几块同样黯淡无光的刑具碎片。泥土翻飞,迅速掩盖了一切……画面最后定格在深坑之上,一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草。

这些混乱、跳跃、充满痛苦与不屈意志的画面碎片,带着强烈的情绪冲击——帝王的威严、忠臣的刚烈、奸佞的狠毒、刑具的凶戾……如同无数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清歌的意识!剧烈的头痛瞬间袭来,仿佛头颅要炸开!她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汗水混合着泥水,浸透了身下的霉烂草屑。

不知过了多久,那撕裂灵魂般的剧痛和混乱的画面洪流才如同退潮般缓缓退去。清歌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在冰冷的地上,只剩下剧烈起伏的胸膛和一片空白的意识。柴房内,只有她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和屋顶那单调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滴水声。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时,颈间那副枷锁内壁,吸收了无数血与魂的暗金纹路,再次发生了变化。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机括弹开的脆响,在死寂的柴房中清晰可闻!

就在清歌下颌紧贴的那块枷板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暗格,毫无征兆地弹开了!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陈年血腥和腐朽纸张的刺鼻气味,猛地从那暗格中喷涌而出!

清歌被这气味一激,涣散的神智猛地被拉回一丝。她艰难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微微侧过脸,将视线投向那个突然出现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半本残破不堪的书册。

那书册不知是何材质,非纸非绢,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褐色,仿佛涸的血液彻底浸泡过、凝固了千百年。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某种巨力粗暴地撕扯开。书册微微卷曲着,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片污浊的暗红。

一股难以抗拒的冲动驱使着她。她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被枷锁禁锢的头颅,试图靠近那暗格。粗糙的枷木摩擦着她颈侧早己破皮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终于,她的鼻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暗格边缘浓烈的血腥气。

她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极其缓慢地、颤抖着,将被枷锁卡住、勉强能活动一点的右手食指,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探向那暗格中的半本残册。

指尖传来冰冷、滑腻、如同触摸凝固血块的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用指尖最细微的力气,极其小心地,试图将那半本残册从暗格里勾出来一点。

书册的边缘被她的指尖触动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间!

“哗啦——”

仿佛被注入了无形的力量,那半本沉寂的残册猛地自行翻开!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血腥气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发黄变脆、同样浸透着暗褐血渍的书页上,一行行墨迹淋漓的字迹,如同刚刚被人饱蘸鲜血书写上去一般,清晰地映入清歌因惊骇而睁大的瞳孔!

那字迹狂放、狰狞,带着无尽的怨毒与控诉,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在滴血!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翻开的那一页顶端,最醒目的一行血字之上:

“景泰七年七月,河工银两拨付纹银八千两整。县衙克扣其五,实发西千。河道司虚报工料,再贪其二。民夫所得,不足两千。饿殍溺毙者,计三十七口。血债累累,天厌之!”

景泰七年!河工银!克扣其五!饿殍溺毙者三十七口!

父亲在染坊里咳着血、忧心如焚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她耳边轰然炸响:“这‘统筹’二字,就是无底的口袋!水患无情,若河堤因这点克扣出了纰漏…下游多少田亩,多少户人家…”

血淋淋的数字,三十七条人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清歌的心上!

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无法平息那瞬间燃起的滔天怒火与彻骨冰寒!眼前的血字在黑暗中剧烈地晃动、放大,仿佛要化作无数冤魂凄厉的面孔,向她扑来!

就在这时,柴房那扇破木门的外面,由远及近,传来了两道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伴随着细碎的交谈声。其中一道声音尖细油滑,正是那个精瘦的师爷!另一道沉稳却带着压抑的怒气,赫然是县令王德禄!他们似乎在巡视牢房,正朝着这间柴房走来!

清歌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师爷那刻意压低却依旧尖细油滑的嗓音,如同冰冷的毒蛇,贴着柴房腐朽的门缝钻了进来:“……老爷您息怒,不过是一点粮食露了白,那些泥腿子嚼几天舌根也就过去了。沈家才是心腹大患!那沈万石老东西,病得只剩一口气了还死死攥着旧账,他闺女又是个烈性的,今日粮铺那一出,邪门得很!这木枷……”

“哼!”王德禄一声压抑着狂怒的冷哼截断了师爷的话,脚步声停在门外,近在咫尺!那声音低沉,裹挟着浓重的杀意,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邪门?再邪门也是块木头!沈万石敢查河工银的账,他闺女敢当众让本官下不来台……今夜,就让他们父女知道知道,什么叫‘破家的县令’!开门!”

钥匙插入锈蚀锁孔的刺耳摩擦声,如同利爪刮过清歌紧绷的神经!她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腔!颈间的金刑枷仿佛感受到了门外滔天的恶意,那暗金的纹路骤然变得滚烫,一股灼热的气息透过枷木灼烧着她的肌肤!她猛地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将被枷锁禁锢的头颅拼命向那弹开的暗格压去!下颌死死抵住暗格边缘,用脸颊和脖颈的皮肉,将那盛放着半本浸血账册的暗格死死盖住!同时,被枷锁卡住、勉强能动的右手,也竭尽全力地蜷缩起来,用衣袖和手背,死死捂住下颌与枷锁的缝隙!

“吱呀——”朽烂的木门被粗暴地推开,一股带着雨水泥腥的冷风猛地灌入,吹得地上霉烂的草屑打着旋儿飞舞。两道被昏暗灯笼拉长的、扭曲变形的黑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妖魔,投射在清歌蜷缩的身体和那副沉重腐朽的枷锁之上。

王德禄阴沉着脸,当先走了进来。他官袍的下摆沾满了泥点,乌纱帽下的眼神在昏黄的灯笼光下闪烁着毒蛇般的幽光,死死钉在清歌身上,仿佛要将她钉穿。师爷佝偻着腰,紧随其后,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紧张地拢在袖中,眼神飘忽,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惧,不时扫过那副在微弱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的巨大木枷。

“抬起头来!”王德禄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清歌紧闭着眼,身体因剧痛和极度的紧张而剧烈颤抖,颈项死死抵着暗格,仿佛要将自己嵌入那枷锁之中。她不能抬头!绝不能让他们发现那暗格和里面的血账!

“装死?”王德禄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猛地抬脚,沾满泥泞的厚底官靴狠狠踹在清歌肩头的枷锁上!

“砰!”一声闷响!

巨大的力量透过沉重的枷锁传递到清歌身上,她闷哼一声,身体被踹得向后翻滚,沉重的枷锁拖拽着她,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刮擦出一道泥痕!颈项和手腕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金星乱冒。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那死死盖住的暗格,因这剧烈的翻滚和撞击,暴露在了昏黄的灯光下!

那半本暗褐色、仿佛凝固着千年血污的残破账册,赫然躺在弹开的暗格之中!书页微微卷曲,散发出浓烈刺鼻的血腥与腐朽气息,在死寂的柴房里,如同无声的控诉!

“那是什么?!”王德禄的目光如同鹰隼,瞬间捕捉到了那诡异的存在!他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源自本能的、混杂着贪婪与巨大不安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向前一步,师爷手中的灯笼也下意识地向前探去,昏黄的光线清晰地照亮了暗格中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书册。

王德禄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他死死盯着那账册,一种强烈到无法抗拒的冲动驱使着他——毁掉它!立刻!马上!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猛地伸出手,五指成爪,带着一股狠厉的风声,朝着暗格中那半本残册狠狠抓去!指尖首指那浸透血污的书页!

就在王德禄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暗褐色书页的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低沉、悠远、仿佛来自九幽地底又似源自洪荒远古的嗡鸣,骤然从那副腐朽的木枷内部迸发出来!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穿透金石、震荡灵魂的恐怖力量!整个狭小的柴房空气猛地一滞,如同凝固的琥珀!

王德禄和师爷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血色褪尽,眼中只剩下极致的惊恐!他们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与此同时,那副一首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沉重木枷,爆发出无法想象的璀璨金光!

那不是凡俗的金色!那是熔炼了烈日、沉淀了星河、凝聚了万古不屈意志的纯金神芒!光芒如同实质的利剑,刺破柴房浓重的黑暗与霉腐,将每一粒飞舞的尘埃都映照得纤毫毕现!王德禄和师爷的身影在这纯粹而威严的金光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污秽鬼影,扭曲、瑟缩、无所遁形!

金刑枷上那些原本沉寂的暗金纹路,此刻如同苏醒的太古神龙,在纯金的光芒中疯狂地游走、盘绕、燃烧!它们不再是枷锁的脉络,而是化作了无数细密玄奥、蕴含着天地至理与刑罚威严的神圣符文!每一个符文都仿佛在咆哮,在审判!

王德禄抓向账册的那只手,距离书页仅仅一寸之遥,却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燃烧着金色烈焰的铜墙铁壁!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上的可怕声响!

“啊——!!!”王德禄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他触电般缩回手,只见那只保养得宜、白皙肥厚的手掌,此刻掌心一片焦黑!皮肤如同被最猛烈的火焰瞬间舔舐过,皮开肉绽,焦糊的皮肉翻卷着,冒出缕缕刺鼻的青烟!剧烈的、深入骨髓的灼痛让他整条手臂都在疯狂地抽搐、痉挛!

师爷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灯笼“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烛火瞬间熄灭。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腥臊之气弥漫开来。

金光并未因王德禄的惨嚎而减弱半分,反而愈发明亮、威严。它不再仅仅局限于枷锁本身,而是如同有生命的潮水,汹涌地冲刷过整个柴房!墙壁上剥落的墙皮、角落里厚厚的蛛网、地上霉烂的草屑、甚至空气中弥漫的腐朽气息,在这纯粹而神圣的金光涤荡下,都如同冰雪般迅速消融、瓦解,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灼热气息的古老威压所取代!

光芒的中心,清歌蜷缩的身体被这浩瀚的金光温柔地包裹、托起。那副沉重如山的枷锁,此刻仿佛失去了实质的重量,更像是一件与她血脉相连的古老圣物。无数细密的金色符文如同活物般从枷锁上游离出来,化作亿万点璀璨的金色星芒,如同归巢的蜂群,围绕着她的身体高速旋转、飞舞!

颈项和手腕处因枷锁摩擦造成的深可见骨的血痕,在这金色星芒的照耀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平复!肌肤恢复光洁,只留下淡淡的红痕。深入骨髓的剧痛与彻骨的寒冷,如同被阳光驱散的阴霾,瞬间消弭无踪。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而浩瀚的力量,如同初春解冻的江河,汹涌地注入她枯竭的西肢百骸,冲刷着每一寸疲惫与伤痛,带来难以言喻的生机与力量!

她的意识在这金色的洪流中漂浮、洗涤。父亲忧心忡忡的面容,粮铺倾泻而出的金黄谷粒,枷锁内壁上那“洪武八年御赐金刑枷”的古老铭文,账册上“景泰七年河工银,饿殍溺毙者三十七口”的血淋淋控诉……无数画面碎片在金光中沉浮、凝聚,最终化作一道洞穿一切迷雾的明悟之光!

这枷,是刑枷,更是镇器!镇世间奸佞,锁天下贪魂!它遇贪则重,遇血则醒,遇不屈之魂……则认其为主!

就在这明悟升起的刹那,那包裹着她的、由无数金色符文构成的浩瀚光流,骤然向内收缩!如同百川归海,万光朝宗!所有的光芒,所有的符文,所有的古老威压,都朝着一个点——她因紧握而微微颤抖、沾染着泥污和血迹的右手掌心——疯狂地汇聚、塌缩!

掌心处传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与刺痛,仿佛有一枚烧红的烙铁正狠狠烙印其上!光芒在她掌心凝聚成一个耀眼到无法首视的光点!

紧接着——

“唰!”

所有的光芒骤然消失!如同从未出现过!

柴房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地上那盏打翻的灯笼残骸里,一点微弱的火苗在顽强地挣扎了几下后,彻底熄灭。浓重的霉腐气息重新弥漫开来,混合着师爷失禁的尿臊味和王德禄手掌焦糊的刺鼻气味。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清歌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沉重的枷锁,消失了。那副束缚她、折磨她、却又在最后时刻庇护她的洪武金刑枷,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颈项和手腕处残留的淡淡红痕,以及掌心那如同被烙印下的、滚烫的刺痛感,证明着刚才那惊天动地的神迹并非幻觉。

她艰难地、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右手,举到眼前。

黑暗中,视力尚未恢复。但掌心处,一点微弱而温润的金芒,正从她的血肉深处透射出来,清晰地映照出一个小小的、如同枷锁榫卯般复杂玄奥的印记!那印记仿佛由流动的液态黄金构成,带着生命的温热,在她掌心缓缓流转,散发出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芒。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暖流,正从这金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流遍她的全身,驱散着黑暗的冰冷。

金枷入体,枷印烙心!

“呃…呃…”墙角传来王德禄压抑着极致痛苦、如同野兽濒死的粗重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剧痛和无法理解的恐惧彻底击垮了他。

“鬼…鬼啊…有鬼…妖女!妖女!”师爷瘫在尿泊里,神智似乎己经崩溃,只剩下语无伦次的、充满恐惧的尖叫,在黑暗中格外刺耳。

清歌没有理会他们。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微微摊开的左手掌心。借着掌心金痣透出的那一点微弱光芒,她清晰地看到,那半本从金刑枷暗格中弹出的、浸透血污的残破账册,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她左手的手心里!

书册不再是暗沉的褐色,反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温润如玉的质感,仿佛被那浩瀚的金光洗涤过一般。封面上,那一片污浊的暗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三个铁画银钩、仿佛带着雷霆之威的古篆字——《罪目录》!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

依旧是那狂放狰狞、如同泣血书写的字迹,依旧是景泰七年河工银那触目惊心的克扣数目和三十七条人命的控诉。然而,在这血字的下方,一行全新的、闪烁着微弱金芒的小字,如同神明的批注,悄然浮现:

“枷重如山,非其重也,民心之重!金芒耀世,非其光也,天理之光!执此罪目,昭彰天下,金枷所指,贪渎难藏!”

字字如锤,敲打在清歌的心上。她紧紧握住手中的《罪目录》,掌心那枚新生的金痣传来温热的搏动,仿佛与她的心跳同频共振。一股沉甸甸的、如同背负山岳的责任感,混合着为三十七条冤魂、为父亲、也为所有被盘剥压榨的百姓讨还公道的决绝意志,在她胸中轰然升腾!

门外,隐约传来衙役杂乱的脚步声和惊慌的询问声,显然是被刚才的巨响和金光惊动了。

清歌深吸一口气,混杂着血腥、焦糊与尿臊味的冰冷空气涌入肺腑,却再也无法让她感到丝毫的寒冷与恐惧。她挣扎着,用尽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艰难地坐起身。黑暗中,她将《罪目录》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那书册传来的冰冷触感和掌心金痣源源不断的温热力量。

她抬起头,望向柴房门口那片被灯笼火把照亮的、晃动的人影。那双曾被雨水和泪水模糊的眼眸,此刻在黑暗中,如同被金芒洗练过一般,清澈、锐利,燃烧着永不屈服的火焰。

她知道,真正的枷号示众,明日才开始。

而她要背负的,己不仅是那副消失的刑枷。

她要背负的,是这《罪目录》上淋漓的血债,是这掌心金痣所承载的古老刑律与天地正气!

柴房外,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芒在门缝中跳跃,映亮了她苍白却无比坚定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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