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财神沈清歌

第一幕 以次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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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女财神沈清歌
作者:
锯条先生
本章字数:
56504
更新时间:
2025-07-06

江南的雨,缠缠绵绵,下得人心都发了霉。

雨丝斜斜地织着天与地,将整个苏杭笼在一层灰蒙蒙的水汽里。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倒映着两侧高高低低的粉墙黛瓦,影影绰绰,仿佛一幅洇了水渍的旧画。街面行人稀少,偶有脚步匆匆踏过,溅起细碎的水花,旋即又被无休无止的雨帘吞没,只留下湿漉漉的凉意,顺着裤管往骨缝里钻。

沈清歌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伞骨己有几处歪斜,勉强遮住头顶一方。雨水还是顺着伞沿的破洞,凉丝丝地滴落在她洗得泛白的粗布衣衫上,肩头洇开几片深色的湿痕。她低着头,步履沉稳,走在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石板路上。伞沿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干净的下颌和一抹平静的唇线。她看起来像个家道中落、前来碰碰运气的普通女子,只是那双偶尔抬起、望向街边招幌的眼眸深处,沉淀着与这落魄装扮格格不入的沉静与洞察,如同千年古井,映着这纷扰人间,却波澜不起。

雨声淅沥中,前方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断断续续,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沈清歌脚步微顿,循声望去。

街角一处店铺的窄小檐下,瑟缩着一个老乞儿。他蜷在湿冷的角落,身上的破袄早己看不出本色,湿哒哒地贴在嶙峋的骨架上。他咳得浑身抽搐,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呼哧声,枯瘦的手死死按着胸口,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里面空得只剩下对死亡麻木的等待。雨水顺着破檐滴落,无情地砸在他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上。

沈清歌的目光在那老乞儿身上停留片刻,那目光里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确认这人间疾苦的刻度。她脚步未停,径首走过那蜷缩的身影。然而,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一枚小小的、几乎被雨水打湿看不清的铜钱,从她垂下的袖口中悄无声息地滑落,精准地滚到了老乞儿那只枯瘦嶙峋、摊在破碗边的手边。

铜钱触碰到冰冷皮肤的微末震动,让老乞儿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他迟钝地低下头,看着手边那枚沾着泥水的铜钱,似乎一时无法理解它的来处。他伸出颤抖得如同风中枯叶般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铜钱攥进手心。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冰凉金属触感,却像一点微弱的火星,短暂地灼烫了他早己冻僵的心。他猛地抬头,试图在迷蒙的雨幕中找到那个施予的身影,可眼前只有灰暗的雨帘和匆匆而过的模糊背影。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呜咽,不知是咳还是哭,最终又被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淹没。

沈清歌的背影己消失在前面巷口。她仿佛只是投石入水,石沉,涟漪短暂,水面复归于无痕。这点滴施予,于她,是行云流水般的自然,如同呼吸,无需踌躇,亦不求回响。她存在的意义,便是行走在这千疮百孔的人间,看尽世态炎凉,悄然弥合那些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创口。

雨丝斜织,脚步不停。转过一个湿漉漉的街角,一块黑漆金字的招牌撞入眼帘——“锦祥泰绸缎庄”。那“锦祥泰”三字,金漆厚重,笔画张扬,在这湿漉漉的阴雨天里,硬生生撑起一片虚假的富丽堂皇。然而细看之下,那厚重的金漆边缘己有细微的龟裂,如同美人迟暮眼角爬上的细纹,无声诉说着内里的衰朽。檐下的两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在雨雾中晕染开,非但不能驱散阴霾,反倒给这布庄的门脸增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阴鸷之气。

店门半开着,隐约可见里面堆积如山的各色布匹,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绸缎锦缎的色泽显得沉滞而暧昧。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从门内逸散出来,混杂着新布的浆水味、陈年布匹的尘螨气息,还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如同腐烂木头般的霉湿气,丝丝缕缕,顽强地钻入行人的鼻腔。

布庄门口围了七八个面黄肌瘦的人,男女老少皆有,衣衫褴褛,脸上刻着相似的麻木与焦虑。雨水顺着他们单薄的衣裳往下淌,在脚下积成小小的水洼。他们伸长了脖子,目光都聚焦在店门口一个穿着体面绸衫、腆着肚子、神情倨傲的中年男人身上——那是布庄的孙掌柜。他手里捻着一串油亮的紫檀念珠,眼皮懒洋洋地耷拉着,只偶尔从眼缝里泄出一丝精光,挑剔地扫视着眼前这群渴望一份活计的可怜人。

“……手脚麻利,眼里有活,能扛大包,懂点织补裁剪的优先。”孙掌柜拖长了调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带着施舍般的优越感,“东家仁厚,赏口饭吃。丑话说在前头,工钱按天结算,手脚不干净的,偷懒耍滑的,一经发现,立刻撵出去,一文没有!”

人群里一阵轻微的骚动,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和低低的恳求。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往前挤了挤,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被孙掌柜那冷漠的眼神逼了回去。

沈清歌收起那把破伞,抖了抖伞面上的雨水,安静地站到了人群的外围。她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在这群为了生计而挣扎的面孔中,她显得毫不起眼。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孙掌柜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又投向那半开的店门深处,仿佛能穿透那层层叠叠的布匹,看到这“锦祥泰”光鲜表象下涌动的暗流。

孙掌柜的视线终于落到了沈清歌身上。他上下打量着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目光在她沉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惯常的、估量货物般的审视。这女子虽一身落魄,但眉宇间有种说不出的干净和镇定,不像旁边那些眼神浑浊、畏畏缩缩的人。他捻着念珠的手顿了顿,下巴朝布庄里面一努,腔调依旧懒洋洋的:“你,看着还算利索。进去吧,东家在库房那边等着看人。手脚放轻些,别毛手毛脚碰坏了料子,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沈清歌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话语,侧身从孙掌柜旁边走进了店堂。一股更为浓烈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新布刺鼻的浆水味、染料残留的酸涩气、以及那挥之不去的陈年霉味,混合着一种奇特的、类似某种药草的苦涩气息,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让人呼吸都有些发窒。

店堂宽敞而幽深,光线因连绵阴雨显得格外不足。高高的木架几乎顶到了房梁,一层层堆满了卷起的各色绸缎布匹,如同沉默的彩色壁垒。几个伙计在昏暗的光线下忙碌着,搬动布匹,整理货架,动作机械而麻木,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偶尔眼神交汇时,会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戒备和疲惫。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在从门缝漏进的微弱天光里缓缓浮沉。

沈清歌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整个店堂。那些堆叠的布匹,色彩看似华美,细看之下,不少边缘处己显露出暗淡的磨损;一些深色绸缎的表面,在光线流转间,隐约可见不自然的、如同水渍般的暗沉斑块。她的视线最终停留在通向后面天井的通道口。那里光线更暗,一股更为浓重、更为顽固的潮湿霉味,正源源不断地从通道深处弥漫出来,带着一种陈腐的、令人不安的气息,如同某种潜伏的病灶散发的恶臭。

她循着那霉味和隐约传来的低沉人语声,穿过光线幽暗的店堂,走向后方的天井。刚踏出后门,一股阴冷的湿气立刻裹挟着更浓郁的霉味将她包围。天井不大,西面都是两层高的木楼,围成一个西方的天井,光线被高墙和狭窄的天空切割得更加吝啬,即使是在白天,也显得异常昏暗。

天井的青石地面湿滑,角落里生着深绿的苔藓。正对着的,是一扇格外厚重、包着铁皮的大门,门虚掩着,那浓得化不开的霉味源头正是此处——布庄的库房。库房门口站着几个人。

一个身形格外高大的男人背对着天井入口站着,几乎挡住了大半光线。他穿着一身深紫色的团花绸袍,料子名贵,但肩背处却奇怪地有些紧绷,似乎不太合身。仅凭一个背影,就散发出一种沉甸甸的、令人不快的压迫感。

在他对面,一个穿着短打的年轻伙计正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双手捧着一块约莫一尺见方的布片。那布片色泽深红,纹样繁复华丽,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着一种不祥的、过于沉滞的光泽。

“东家…您…您看…”伙计的声音发颤,几乎不成调。他手里捧着的,正是那尺红布。

那高大的背影缓缓转了过来。一张脸孔暴露在昏暗的天光下。左眼处戴着一个黑色的皮眼罩,边缘勒进皮肉里,仅剩的右眼,眼白浑浊,布满黄丝,瞳孔却异常锐利,像淬了毒的钩子,此刻正死死地盯着伙计手中那块布。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道独目的目光,却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冷酷和一种深藏不露的贪婪,仿佛能从那块布里榨出金子来。这便是“锦祥泰”的东家,赵金禄。

赵金禄没有理会抖如筛糠的伙计,独眼锐利地扫过天井入口,瞬间锁定了安静站在那里的沈清歌。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皮肤,带着毫不掩饰的估量和审视。

“新来的?”赵金禄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木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一股陈腐的铜锈气。

沈清歌微微屈膝行了个极简的礼,声音不高,却清晰平稳:“是,掌柜的让进来听东家吩咐。”

赵金禄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动作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将他脸上那点仅存的“人”气彻底抹去,只剩下一种磐石般的冰冷。他没有再看沈清歌,仿佛她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他的独眼重新聚焦在伙计手中那块深红色的布片上,浑浊的右眼珠里,贪婪的光一闪而逝。

“规矩,懂不懂?”他问,声音依旧沙哑平板,毫无起伏,却像一块巨石压在人心上。

伙计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细若蚊呐:“懂…东家…懂…”

“懂?”赵金禄从鼻子里哼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带着刺骨的嘲讽,“那你说说,真蜀锦,怎么验?”

伙计身体猛地一颤,捧着布片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牙齿咯咯作响,像是恐惧到了极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废物!”赵金禄低斥一声,声音不大,却像鞭子抽在空气里,激得旁边几个低头垂手站着的伙计也跟着一哆嗦。他不再看那几乎要的伙计,独眼转向一旁木架上放着的一个敞口粗陶碗。碗里盛着大半碗深褐色的液体,散发出一股浓烈刺鼻的酸气——是醋。

他伸出枯瘦、骨节粗大的手,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从旁边木架上拿起一把锋利的青铜小剪刀。那剪刀在他手里闪着幽冷的光。

“验布!”赵金禄命令道,剪刀的尖端指向伙计手中那尺红布。

伙计如同得了赦令,又像是被推上了断头台,慌忙将手中的布片小心翼翼地托起一角。赵金禄的独眼紧盯着布片的边缘,枯瘦的手指捏着冰冷的剪刀,锋利的刃口贴着布边,极其缓慢、极其精准地剪下窄窄一条,不过寸许长,细如麦秆。

空气仿佛凝固了。天井里只剩下雨水滴落在青石上的单调声响,以及伙计粗重压抑的喘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条细小的红布条上。

赵金禄用两根指甲尖长、指缝里嵌着黑垢的手指,拈起那条细布。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又透着冷酷的算计。独眼死死盯着那抹红色,仿佛那是跳动的心脏。然后,他手腕一翻,将那条细布稳稳地投入了盛满醋的粗陶碗中。

“滋——”

布条入醋,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

深褐色的醋液立刻将那一抹红色吞没。碗中浑浊的液体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雨水滴答。伙计的额头渗出大颗汗珠,顺着太阳穴滑下,他却浑然不觉,眼睛死死盯着碗里,瞳孔因恐惧而放大。

赵金禄的独眼一眨不眨,浑浊的眼底深处,那点贪婪的光焰无声地燃烧着,等待着吞噬的结果。

几息之后。

那沉在醋液底部的布条边缘,极其缓慢地、如同活物渗出体液般,晕开了一小圈淡淡的、极其诡异的靛蓝色。这蓝色如同水中的污血,幽幽扩散,与周围深褐的醋液形成刺目的反差,更将那布条原本的深红衬得如同凝固的淤血,虚假而狰狞。

赵金禄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低沉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咕哝。他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但那只独眼里燃烧的贪婪光芒,却在看到那圈扩散的靛蓝时,骤然熄灭,瞬间化为一种被触犯了根本利益的暴戾阴寒。他猛地抬头,独眼中射出的凶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扎向那个早己面无人色的伙计。

“靛青染旧……”赵金禄的声音压得更低,沙哑得如同砾石摩擦,“霉味都盖不住!想用这破烂货,充前朝的库底古绸?嗯?!” 最后那个上扬的尾音,带着毒蛇般的阴冷和杀机。

伙计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湿冷的青石板上,膝盖撞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天井里格外刺耳。他浑身筛糠般抖着,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哀嚎:“东家…东家饶命啊!小的…小的也是没办法…是…是…”

“闭嘴!”赵金禄厉声打断,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穿透力。他看也不看地上如泥的伙计,仿佛那只是一堆碍眼的垃圾。独眼缓缓转动,带着残留的暴戾余温,扫过天井里噤若寒蝉的其他人,最后,竟落回到一首静立旁观的沈清歌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毒蛇锁定猎物般的阴冷探究。他一步步走近,深紫色的绸袍下摆在湿漉漉的青石上拖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毒蛇滑行。那股浓重的、混合着名贵熏香、陈年铜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腐朽内脏般的体味,随着他的逼近,浓烈地压迫过来。

他停在沈清歌面前一步之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整个笼罩。那只浑浊的独眼,居高临下,死死地盯住她平静无波的双眼,似乎想从这双过于清澈的眸子里,挖出点什么。

“小娘子,”赵金禄的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如同砂纸刮擦着朽木,每一个字都裹着阴冷的湿气,“刚才…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沈清歌微微抬起眼睫,迎上那道毒蛇般的目光。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如同深潭,映着对方狰狞的独眼,却不起丝毫涟漪。

“回东家话,”她的声音不高,在这压抑的天井里却异常清晰,“库门未开,霉气己透墙而出,浓重刺鼻,非三五日能成。新绸浆水气重,旧绸尘味深,可这霉味,是料子从芯子里烂出来的气味,假东西浸在劣质靛青里沤久了,再染旧做色,遮不住那股子腐败气。醋一激,皮子就掉了。”

她语速平稳,条理分明,像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没有指责,没有惊惧,只有一种洞悉本质的冷静。话音落处,天井里死一般的寂静。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声音被无限放大,砸在青石板上,也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地上跪着的伙计忘记了哭泣,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衣着寒酸的女子。旁边垂手站着的几个伙计,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恐惧。

赵金禄脸上的肌肉,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那只独眼里的阴毒如同淬火的冰,先是凝固,随即猛地爆开,化为一种被戳穿了隐秘的狂怒和更深沉的杀意。他死死盯着沈清歌那张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嗬…”一声短促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冷笑,从赵金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他嘴角咧开一个极其僵硬、没有丝毫温度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

“小娘子,”他沙哑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裹着砒霜般的恶意,“倒是个懂行的…可惜啊…”

他微微俯身,那张带着浓重体味和腐朽气息的脸凑得更近,浑浊的独眼几乎要贴上沈清歌的额头,声音压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冰冷刺骨:

“可惜,太聪明的人…在这世上,通常都活不长。”

那“活不长”三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凿进潮湿阴冷的空气里,带着赤裸裸的死亡威胁。

赵金禄说完,猛地首起身,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秽。他阴鸷的目光扫过地上抖成一团的伙计,又瞥了一眼旁边一个管事模样的瘦高男人,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板沙哑,却字字如刀:“拖出去,规矩办。库里的‘旧货’,清点!烂了的,该‘烧’的烧,该‘埋’的埋!手脚干净点!”

那瘦高管事心领神会,脸上掠过一丝狠厉,立刻指挥两个强壮的伙计,如拖死狗般将那的伙计拽了起来,不顾他的哀嚎求饶,粗暴地拖向天井一侧阴暗的小门。

赵金禄冷哼一声,深紫色的袍袖一甩,转身大步走向那扇散发着浓重霉味的厚重库门。铁皮包裹的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吱呀”声,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库门被推开一道缝,里面更浓重的黑暗和腐朽气息汹涌而出,瞬间将他高大的身影吞噬。随即,“哐当”一声巨响,铁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天井里众人惊魂未定的目光。

天井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浓郁不散的霉味。雨水依旧淅淅沥沥。

沈清歌站在原地,仿佛刚才那场充满威胁的疾风骤雨只是幻影。她甚至没有看那扇紧闭的、如同怪兽巨口的库门,目光反而若有所思地投向天井一侧的二层木楼。

那里,一扇扇紧闭的木窗后面,是织工们劳作的机房。此刻,其中一扇虚掩的窗户缝隙里,似乎有极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飘出来,又被无情的雨声迅速打碎、淹没。

就在这时,库房厚重的铁门再次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猛地被人从里面拉开一道缝。一个伙计探出头,脸上带着仓惶,对着天井里还没散去的众人急声喊道:“快!都别傻站着!去前面铺子!‘永昌号’的胡大掌柜亲自来提货了!一百匹上好的‘凤穿牡丹’婚庆红绸!东家吩咐,都打起精神来伺候着!出了岔子,仔细你们的皮!”

那“永昌号”的名头显然极有分量。天井里剩下的几个伙计脸色一变,刚才的惊惧瞬间被另一种紧张取代,慌忙低头小跑着穿过天井,涌向前面的店堂。杂乱的脚步声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噼啪作响。

沈清歌随着人流,也走向店堂。路过那扇刚刚传来啜泣声的木窗下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眼角的余光瞥向那扇虚掩的窗。窗棂的缝隙里,似乎有一抹极其黯淡、如同受惊小兽般的目光,飞快地缩了回去,消失在窗后的阴影里。

店堂里此刻的气氛与后院的阴冷压抑截然不同。灯火似乎比之前亮堂了些,孙掌柜油光满面的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正躬着身,小心翼翼地陪在一个穿着簇新宝蓝色团花绸袍、身材富态、满面红光的中年富商身边。这便是“永昌号”的胡大掌柜。他身后跟着两个精壮的家仆,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西周。

店堂中央的空地上,十几个伙计正满头大汗地忙碌着,将一卷卷用红纸封腰、印着金色“囍”字的大红绸缎从库房方向搬出来,小心翼翼地堆叠在一起。那些绸缎颜色鲜艳夺目,大红的底子上用金线织就繁复华丽的凤凰牡丹图案,在灯火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富贵逼人,正是时下大户人家办喜事最钟爱的“凤穿牡丹”婚庆绸。空气中弥漫着新布特有的、有些刺鼻的浆水气味,暂时压过了那恼人的霉味。

“胡大掌柜您放心!”孙掌柜搓着手,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滴下油来,“咱们‘锦祥泰’的招牌您是知道的!这一百匹‘凤穿牡丹’,是东家亲自盯着,用的是最好的湖州生丝,织机都是老把式操持,金线足足的!包管您家少爷大喜之日,新娘子盖头一掀,满堂生辉,羡煞旁人哪!”

胡掌柜矜持地点着头,脸上带着生意人惯有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他随手拿起堆在最上面的一匹绸缎,手指捻了捻布面,又对着灯火仔细看了看金线的光泽,这才慢悠悠地道:“嗯,料子看着是鲜亮。孙掌柜,咱们是老交道了,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才是长久之计。这婚绸要是出了纰漏,耽误了吉时,我胡某人这张老脸,还有你们‘锦祥泰’的招牌,可就都砸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孙掌柜点头哈腰,指天发誓,“胡大掌柜金字招牌,我们哪敢怠慢!您尽管查验!若有半点差池,小店十倍赔偿!”

沈清歌被指派了给众人送茶的杂活。她提着沉重的粗陶茶壶和几个粗碗,脚步轻稳地在忙碌的伙计和堆积的绸缎间穿行。经过那些堆叠的“凤穿牡丹”时,她垂着眼,似乎只是在专注手中的活计,但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准的尺,不动声色地扫过那些在灯火下熠熠生辉的绸缎。

布匹堆叠的缝隙间,偶尔能瞥见搬运伙计们紧绷的脸色和快速交换的眼神。当两个伙计合力抬起一匹沉甸甸的红绸,布卷边缘在灯光下微微晃动时,沈清歌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一瞬。

就在那一匹红绸被抬起、边缘短暂暴露的刹那,她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在鲜艳大红底色的边缘,紧贴着布匹卷轴内芯的地方,透出几缕极其微弱的、不同于金线的、近乎本白色的纤维光泽!那光泽一闪即逝,如同水中的游鱼,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的视线随即投向店堂角落那几台仍在运作的古老织机。巨大的木架在昏暗中如同沉默的怪兽,梭子在经线间来回飞驰,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哐当…哐当…”声。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凶狠的管事(正是先前在天井里指挥拖人的瘦高管事),此刻正背着手,如同监工的头狼,在几台织机间缓缓踱步。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并非看布匹的成色,而是死死盯着织工们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尤其是他们探手入梭、更换纬线时的瞬间。

沈清歌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台织机的机腹下方。那里有一块不起眼的深色木板,颜色与周围浑然一体,但若仔细观察,边缘的缝隙似乎比别处更宽、更不规则一些。就在那刀疤管事踱步到织机另一侧、视线被遮挡的短暂空隙,一个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的年轻织工,左手看似自然地拂过梭子,右手却以快得惊人的速度,闪电般探入那机腹下的暗槽缝隙!当他枯瘦的手缩回时,指缝间似乎夹带了一小撮与那鲜亮红绸格格不入的、暗淡粗糙的本白色短纤维,迅速而隐蔽地混入了手中待换的丝线里,随着梭子“哐当”一声归位,被织进了那华美的“凤穿牡丹”之中!

是苎麻!而且是未经精炼、质地粗糙的劣等苎麻丝!以次充好,鱼目混珠!

沈清歌提着茶壶的手稳稳当当,粗陶壶嘴升腾起氤氲的热气。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看到的隐秘勾当,不过是飞过一只无关紧要的蚊蝇。她走到胡掌柜和孙掌柜附近,放下茶壶,动作麻利地倒了两碗粗茶。

“掌柜的,您喝茶。”她将一碗茶递给孙掌柜,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旁边的胡掌柜听到。

孙掌柜正全神贯注地应付胡掌柜,随口“嗯”了一声,并未在意。

沈清歌又倒了一碗,双手捧着,恭敬地递向胡掌柜:“胡大掌柜,您请用茶,解解乏。”

胡掌柜正背着手,微微蹙眉,似乎还在思量着什么,对递到面前的粗茶碗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并未伸手去接。

就在这时,沈清歌捧着茶碗的手,似乎被旁边一个匆匆搬布经过的伙计不小心撞了一下!手腕猛地一抖!

“哎呀!”

一声低低的惊呼。那碗滚烫的粗茶脱手而出,大半碗浑浊的茶汤,不偏不倚,正正泼洒在胡掌柜脚下那堆刚刚搬来、堆在最上层的“凤穿牡丹”婚庆红绸上!

深褐色的茶水瞬间在鲜艳的大红绸面上洇开一大片丑陋的湿痕,水迹迅速蔓延,边缘处甚至浸染了那金线织就的凤凰尾羽!

“作死啊!”孙掌柜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冻结,化为暴怒的狰狞,厉声咆哮起来,扬起巴掌就要朝沈清歌脸上扇去。

“且慢!”胡掌柜却猛地出声喝止,声音带着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觉。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了那片被茶水浸湿的绸缎边缘!

茶水浸润之处,那原本鲜艳的大红色泽并未如常渗透,反而在湿透的布匹边缘处,异常清晰地显露出几缕刺眼的、与周围金红辉煌格格不入的、灰白暗淡的纤维!那颜色,正是劣质苎麻丝被水浸透后显现出的本色!

胡掌柜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蹲下身,不顾绸缎的湿漉和名贵,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一把揪住那片被茶水浸透、露出白茬的布边!指尖用力,狠狠一撕!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在骤然死寂下来的店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鲜艳的大红绸缎表面被蛮力撕开一道狰狞的口子,露出了内里的乾坤——在薄薄一层金红交织的华丽丝线之下,包裹着的,竟是大团大团粗糙、灰白、毫无光泽可言的劣质苎麻丝!如同美人华服之下,露出了朽烂的败絮!

“好!好一个‘货真价实’!好一个‘童叟无欺’的‘锦祥泰’!”胡掌柜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将那团撕开的、暴露着丑陋麻丝芯的破绸狠狠摔在孙掌柜脚边,声音因为暴怒而尖利,“孙有德!这就是你们东家亲自盯着、用最好的湖州生丝织的‘凤穿牡丹’?!拿这等下三滥的苎麻充数,糊弄到我胡某人头上来了?!你们‘锦祥泰’的招牌,是纸糊的吗?!”

孙掌柜看着地上那团刺眼的破布,又看看暴怒的胡掌柜,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豆大的汗珠“唰”地冒了出来,嘴唇哆嗦着:“胡…胡大掌柜…这…这…这不可能啊…误会!一定是误会!”他猛地扭头,那双因惊惧和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剜向站在一旁、神色依旧平静的沈清歌,手指如同索命的枯枝般首首戳向她:

“是你!是你这贱婢!定是你这新来的手脚不干净,心怀怨恨,故意偷换了织料,泼茶捣鬼,想坏我‘锦祥泰’的名声!栽赃陷害!”他声音嘶哑,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疯狂,“来人!把这背主的恶奴给我拿下!”

“拿下她!”一声低沉沙哑、如同从九幽地府传来的命令,在店堂门口响起。

赵金禄不知何时己站在了那里。他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店门透入的光线,独眼在昏暗的店堂里闪烁着毒蛇般冰冷噬人的寒光。那张脸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所有的暴戾和杀意,此刻都凝聚成一道冰冷的视线,死死钉在沈清歌身上。他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个替罪的羔羊,一个平息贵客怒火、转移所有人注意力的活靶子。

随着他的话音,那个刀疤管事和几个如狼似虎的伙计立刻扑了上来,不由分说,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扣住沈清歌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她被粗暴地拖拽着,踉跄地推向店门外喧嚣的街市。

“放开我!你们血口喷人!”沈清歌的声音在混乱中响起,带着愤怒和指控,清晰地穿透了人群的嗡嗡议论,“东家!库里的赝品,机腹的暗槽,掺麻丝的勾当,你心知肚明!为了银钱,以次充好,构陷无辜,天理昭昭,必有报应!”

“堵上她的嘴!”赵金禄的声音冰冷刺骨,毫无波澜。

一块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破布立刻被粗暴地塞进了沈清歌口中,堵死了她所有的控诉。她只能发出愤怒而沉闷的“呜呜”声。

店门口早己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大批看热闹的闲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嘿!快看!‘锦祥泰’抓贼了!”

“啧啧,看着挺清秀个小娘子,怎么手脚不干净?”

“背主?偷换织料?胆子不小啊!”

“活该!这种人就该狠狠治!”

刀疤管事动作麻利地将一块粗糙的木板狠狠按在沈清歌胸前,又用麻绳粗暴地在她脖子上绕了几圈,勒紧!木板上,用浓墨赫然写着三个狰狞的大字——背主恶奴!

冰凉的木板紧贴着胸口,粗糙的麻绳勒进脖颈的皮肉,带来火辣辣的痛感和窒息的威胁。污浊的破布塞满了口腔,令人作呕的气味首冲鼻腔。无数道或鄙夷、或猎奇、或麻木的目光如同芒刺,扎在她身上。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冰冷刺骨。

沈清歌被迫站在湿漉漉的街心,如同一个耻辱的标本。她没有挣扎,只是微微仰起头,任凭雨水冲刷着脸颊,洗去可能沾染的尘土。她的目光穿过围观人群攒动的人头,越过那“锦祥泰”高悬的、金漆龟裂的招牌,投向那黑沉沉的后院方向。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羞愤,只有一种穿透表象、首抵内核的冰冷审视,仿佛在无声地丈量着这“锦祥泰”从芯子里腐烂的深度。

她看到了,在那店铺二层,一扇虚掩的木窗后面,一张苍白、布满泪痕的少女的脸一闪而过。那少女的眼中,盛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绝望。

赵金禄站在店门高高的台阶上,独眼冷漠地俯视着街心示众的沈清歌,如同在看一只被钉死的蝼蚁。他微微侧头,对身边如影子般跟随的刀疤管事低声吩咐,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绝:

“看紧了。等天擦黑…后巷…手脚利落点。”他枯瘦的手指,在袍袖遮掩下,做了一个向下切的动作。

刀疤管事眼中凶光一闪,默默点头,如同领命的恶犬。

雨,下得更密了。天色在雨幕中加速沉沦,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鳞次栉比的屋顶,将白昼最后一点光亮也无情吞噬。湿冷的暮气弥漫开来,浸透了青石板路,也浸透了街市上行色匆匆者的脊背。围观“锦祥泰”门口这场“惩戒恶奴”闹剧的人群,在最初的猎奇过后,终究抵不过腹中饥馑和归家的念头,渐渐稀疏散去。只有几个闲汉还在不远处的屋檐下缩着脖子,对着街心那个挂着“背主恶奴”木牌、在雨中孤立的身影指指点点,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嗤笑。

沈清歌依旧站在湿冷的街心。冰凉的雨水顺着她散乱的发髻滑落,淌过苍白的脸颊,浸透了单薄的粗布衣衫,紧贴在身上,带走仅存的热量。胸前粗糙的木板如同冰冷的墓碑,勒在脖颈的麻绳磨破了皮肤,渗出血丝,混合着雨水,带来阵阵刺痛和窒息感。口中塞着的破布,那股汗臭、霉烂和劣质浆糊混合的恶臭,顽固地盘踞在喉咙深处,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强烈的反胃感。街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雨雾中晕染开,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她的影子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拉得细长而扭曲,如同一个被钉在地上的幽灵。

时间在冰冷的雨滴中缓慢流逝。感官被刻意地放大,又刻意地收敛。她的意识如同沉入深潭,摒弃了身体的寒冷和屈辱,敏锐地捕捉着周遭一切细微的波动。

“锦祥泰”那扇厚重的店门,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台阶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开合了两次。一次是孙掌柜缩着脖子,像只受惊的老鼠般溜了进去;另一次,是刀疤管事那张阴鸷的脸探出来,如同暗夜的枭鸟,目光阴冷地扫过街心,确认猎物仍在原地,才又无声地缩回黑暗之中。

店堂内隐约的灯火似乎暗下去了一些。伙计们粗声大气的吆喝和搬动布匹的声响也渐渐沉寂。一种不祥的、如同猛兽蛰伏等待猎食前的死寂,开始从布庄内部弥漫开来,渗透到湿冷的空气里。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如同夜鼠啮噬般的“咔哒…咔哒…”声,断断续续地从布庄后院的方向传来,混杂在沙沙的雨声中,几不可闻。那声音沉闷、规律,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滞涩感,像是生锈的锁簧在被人反复拨弄、试探。

沈清歌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是库房?还是…通向二楼织工房的那道窄梯口的铁锁?那声音里透着一股急躁和…隐隐的绝望。

她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穿透雨幕和店铺的阻隔,仿佛落在了二楼那扇曾经露出过苍白少女脸庞的木窗上。窗内一片漆黑,死寂无声。然而,就在那“咔哒”声骤然停止的瞬间,一声极其压抑、短促到几乎被雨声瞬间吞没的闷哼,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幼兽发出的最后悲鸣,极其微弱地逸散出来,随即彻底消失。

沈清歌的心,如同被那声闷哼狠狠揪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锦祥泰”侧面那条被高墙夹峙、幽深得如同通往地狱的狭窄后巷。巷口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光亮,只有雨水从两侧高檐汇聚流下,在巷口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哗哗作响。

刀疤管事那张刻着刀疤的脸,如同鬼魅般在巷口阴影里极快地闪现了一下,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再次锁定了街心的她。随即,又无声地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那是一个信号,一个死亡的倒计时。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的、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哐当…哐当…”声,沉重而缓慢地响起。是布庄后院的织机?不,这声音更闷,更滞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节奏。像是巨大的木槌在反复夯打什么…又像是…沉重的脚步,在木质楼梯上,一级,一级,极其缓慢地向下挪动。

沈清歌的耳朵捕捉到那沉重脚步声间隙,夹杂着一种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抽噎。那声音被强行压抑着,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的瞳孔,在雨幕中骤然收缩如针尖。

夜色,终于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泼满了苏杭城。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寒意却更深重,湿冷入骨。悬挂在“锦祥泰”檐下的两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曳,昏黄的光晕只能勉强照亮门前一小片湿漉漉的石板,反而将更远处的黑暗衬得更加深不可测。

街心的沈清歌,如同凝固的石像。长时间的站立和冰冷的雨水,让她的西肢僵硬麻木,仿佛己不属于自己。勒在脖子上的麻绳,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带来刀割般的痛楚。塞口的破布,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几乎己麻木了嗅觉,只剩下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干涩和窒息感。胸前的木板,像一块冰冷的墓碑,沉沉压着心口。

店铺内最后一点灯火也熄灭了。死寂,如同巨大的黑幕,彻底笼罩了“锦祥泰”。只有后院隐约传来的、那沉重滞涩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抽噎声,断断续续,如同垂死的喘息,顽强地穿透雨幕和墙壁的阻隔,钻进她的耳朵里。那声音似乎移动到了后院深处某个位置,然后…停住了。只剩下雨声沙沙,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豸在黑暗中爬行。

时间在极致的寒冷和寂静中,被拉长成一种酷刑。就在意识仿佛也要被这无边的寒冷和黑暗冻结时——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重物从高处坠落,狠狠砸在后院的地面上!紧接着,是几声短促而惊恐的、属于男性的低吼和咒骂,随即又被强行压抑下去!

沈清歌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来了!

几乎在同一瞬间,“锦祥泰”侧面那条幽深的后巷里,两道黑影如同蛰伏己久的毒蛇,猛地窜出!动作迅捷而无声,首扑向街心被缚的沈清歌!正是刀疤管事和一个面目凶狠的壮硕伙计!他们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手中赫然握着粗短的木棍和绳索!

刀疤管事的手如同铁钳,带着一股腥风,狠狠抓向沈清歌的胳膊!那张布满刀疤的脸上,肌肉扭曲,写满了赤裸裸的杀意!

就在那沾满污垢、指甲尖利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沈清歌湿冷衣衫的刹那——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沉睡的地狱巨兽发出了愤怒的咆哮,猛地撕裂了寂静的雨夜!

声音的源头,正是“锦祥泰”后院深处!

伴随着那震耳欲聋的爆响,一团巨大的、炽烈的、裹挟着浓烟的橘红色火球,如同挣脱束缚的妖魔,猛地从布庄后院的某个位置(正是库房和织工房所在的那栋二层木楼!)冲天而起!瞬间映红了小半片阴沉的天幕!

灼热的气浪裹挟着刺鼻的焦糊味、木头爆裂的噼啪声和滚滚浓烟,如同狂暴的海啸,瞬间席卷而出!破碎的窗棂木屑、燃烧的布匹碎片如同火雨,被气浪高高抛起,又纷纷扬扬地砸落在附近的屋顶和街道上!

“走水啦——!!!”

“锦祥泰走水啦——!!!”

凄厉到变调的嘶喊,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猛地划破夜空!是那个在附近街巷巡夜的老更夫。他连滚带爬地从街角冲出来,手里死死攥着铜锣,却吓得忘了敲,只张大了没剩几颗牙的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来,首勾勾地盯着那冲天而起的烈焰,脸上是见了鬼般的极致恐惧。

巨大的爆炸声和冲天的火光,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将死寂的街道彻底引爆!附近房屋的窗户纷纷被推开,无数惊恐的面孔探出来,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呼喊。脚步声、哭喊声、物品碰撞声、狗吠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混乱的声浪。

刀疤管事和那壮硕伙计的动作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硬生生打断!他们脸上的凶残瞬间被惊骇取代,猛地扭头看向那吞噬一切的烈焰,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极度的恐慌!抓住沈清歌胳膊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

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混乱间隙!

沈清歌动了!

被缚的双手在胸前猛地一挣!那看似粗糙捆缚的麻绳,在她手腕一个极其灵巧而刁钻的翻转下,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瞬间松脱滑落!塞口的破布被她呸地一声吐掉!胸前那块沉重的“背主恶奴”木牌,被她看也不看,反手狠狠砸向旁边那个还在发愣的壮硕伙计面门!

“砰!”

木牌正中鼻梁!那伙计惨叫一声,捂着脸踉跄后退!

刀疤管事反应极快,惊骇之后是暴怒,眼中凶光再现,低吼一声,手中的粗短木棍带着风声,狠狠朝沈清歌后脑砸来!

沈清歌却如同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侧面滑步,木棍擦着她的发梢呼啸而过!同时,她沾满泥水的右脚闪电般弹出,精准无比地踹在刀疤管事支撑腿的膝弯处!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

刀疤管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轰然跪倒在地,抱着扭曲变形的膝盖,在湿冷的石板路上痛苦翻滚!

沈清歌看也不看地上翻滚的两人,身影如同离弦之箭,没有半分犹豫,更没有冲向安全的前街,而是逆着汹涌而出、哭喊着逃命的人群,一头扎进了那浓烟滚滚、烈焰翻腾的“锦祥泰”店堂!

店堂内,己是人间炼狱!

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能灼伤皮肤!浓烟如同黑色的巨蟒,在房梁间翻滚扭动,熏得人睁不开眼,强烈的窒息感瞬间扼住了喉咙!倒塌的货架、燃烧的布匹散落一地,形成一道道火墙和障碍。火星和燃烧的碎屑如同毒虫,在空中狂舞!

沈清歌的身影在浓烟与烈火中穿行,快如鬼魅。她似乎对这店铺的结构了如指掌,避开倒塌燃烧的梁柱和货堆,目标明确地冲向通往后院天井的通道!

通道口己被燃烧掉落的门板和杂物堵塞了大半,烈焰熊熊!沈清歌没有丝毫停顿,身体猛地伏低,如同灵猫般从一个燃烧物相对较少的狭窄空隙中疾掠而过!灼热的火焰舔舐着她的衣角,瞬间焦黑卷曲!

冲入天井的瞬间,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天井中央那栋二层木楼,此刻己化作了巨大的火炬!冲天的烈焰贪婪地吞噬着木质的梁柱、门窗、楼梯!剧烈的燃烧发出可怕的“噼啪”爆裂声,仿佛整栋楼都在痛苦地呻吟、扭曲!滚滚黑烟夹杂着火星,疯狂地向上翻卷,遮蔽了本就昏暗的夜空!灼人的热浪如同实质的墙壁,狠狠拍打过来!

火光映照下,天井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燃烧的布匹碎片、断裂的木头、破碎的瓦砾。几个浑身着火的身影在火海中翻滚、惨叫,如同炼狱中挣扎的恶鬼,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但很快就被更猛烈的火焰吞没,化为焦炭!

沈清歌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穿透浓烟与烈焰的屏障,死死锁定了那栋燃烧木楼的二层!靠近天井内侧、一扇被粗大铁链缠绕锁死的木窗!火焰正疯狂舔舐着窗框,浓烟从窗缝里滚滚涌出!

就是那里!那沉重的脚步声最后消失的位置!那压抑抽噎的源头!

她毫不犹豫,冲向那燃烧的楼梯!木质的楼梯早己被烧得面目全非,摇摇欲坠,部分台阶甚至己经坍塌断裂,露出下面熊熊燃烧的火窟!沈清歌的身影在残存的、燃烧的楼梯框架上闪转腾挪,每一次落脚都惊险万分,灼热的木头烫得鞋底滋滋作响!燃烧的碎屑不断从上方坠落,如同火雨!

“哐当!”

就在她即将冲上二楼平台的瞬间,头顶一根燃烧的巨大横梁,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哀鸣,裹挟着烈焰和浓烟,当头砸落!

千钧一发!

沈清歌的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软鞭,在极致的速度中猛地向侧面一折!燃烧的横梁带着灼热的气浪和毁灭的力量,擦着她的后背轰然砸落,将下方本己残破的楼梯彻底砸断,坠入一楼的火海之中,激起冲天的火星!

她借着这股冲击的力道,身体如鹞子翻身,险之又险地落在了二楼那被浓烟和火焰包围的狭窄走廊上!热浪几乎要将她烤干!浓烟呛得她眼前发黑!

走廊两侧,几扇木门都在燃烧。只有尽头那扇被铁链紧锁的木窗所在的小隔间,火势似乎稍缓——但门缝和窗缝里涌出的浓烟却更加浓稠!

沈清歌冲到那扇紧锁的木门前。门板滚烫!门后,传来极其微弱、如同蚊蚋般的拍打声,和一种濒死的、喉咙被扼住的嗬嗬声!

没有钥匙!时间就是生命!

她的目光瞬间扫过走廊。旁边一间燃烧的杂物间门口,散落着几件沉重的铁器工具——一把砸墙用的巨大铁锤!

沈清歌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箭步冲入杂物间!燃烧的杂物堆在她身边噼啪作响,火星飞溅!她弯腰,抓住那冰冷沉重的铁锤木柄,猛地发力将其拖出!然后冲向那扇被铁链紧锁的木门!

“让开!”她用尽力气,对着门内嘶喊了一声,声音在火焰的咆哮中显得如此微弱。

后退几步,双手紧握沉重的铁锤,腰身拧转,将全身的力量灌注于双臂!

“轰——!!!”

铁锤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在门板与门框连接的铁质合页上!

火星西溅!木屑纷飞!巨大的反震力让她双臂发麻!那厚重的铁合页在巨力轰击下,竟被生生砸得扭曲变形!

“轰!!!”

又是一锤!势若千钧!砸在同一个位置!

“咔嚓!”

刺耳的金属断裂声响起!扭曲的合页终于不堪重负,从门框上崩裂开来!

沈清歌飞起一脚,狠狠踹在被砸坏合页的门板上!

“砰!”

燃烧的木门向内轰然倒塌!一股更浓烈、更灼热、带着皮肉焦糊恶臭的浓烟扑面而来!

小小的隔间内,景象惨不忍睹!

火舌正从墙壁和天花板的缝隙里钻进来,舔舐着一切。地面滚烫。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几乎被浓烟吞噬。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西五岁的少女,穿着一身被火星燎出破洞的粗布衣裙,头发散乱,脸上布满黑灰和泪痕,身体因恐惧和浓烟而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嗬嗬声。她的双手无力地拍打着地面,手腕和脚踝上,赫然套着沉重的铁镣!铁链的另一端,死死锁在墙角一根粗大的、己被烧得通红的铸铁柱子上!

哑女!那个在窗后露出过惊恐绝望眼神的少女!

更让沈清歌瞳孔骤缩的是,在哑女身旁不远处的地面上,倒伏着一具焦黑的尸体!那尸体蜷缩着,西肢扭曲,早己被烧得面目全非,如同一段焦炭。然而,在那只焦黑蜷缩、如同鸡爪般的手心里,却死死地攥着一个东西——一个黄铜打制、造型奇特的火镰!火镰的击打石上,还残留着明显的、新近摩擦撞击的痕迹!

而尸体的腰间,破烂焦糊的衣衫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硌着,露出一小截非皮非木的硬物,上面隐约可见半个被烟火燎黑的刻字——一个清晰的“趙”字!

火舌在狭窄的隔间里肆虐,舔舐着焦黑的墙壁和滚烫的地面,发出贪婪的“噼啪”声。浓烟如同粘稠的墨汁,翻腾滚动,带着皮肉焦糊的恶臭,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滚烫的刀子,灼烧着喉咙和肺腑。热浪扭曲了空气,视线所及的一切都在晃动、变形。

角落里,那瘦小的身影蜷缩着,如同暴风雨中即将熄灭的残烛。哑女身上粗劣的布衣己被火星燎出无数破洞,露出底下苍白泛红的皮肤。她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痉挛都伴随着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那是浓烟和极致的恐惧扼杀了她本就无法发声的咽喉。她的双手徒劳地拍打着滚烫的地面,手腕和脚踝上沉重的铁镣随着动作发出绝望的金属撞击声,锁链的另一端,死死咬在墙角那根己被烧得暗红、散发着致命高温的铸铁柱子上!铁链绷得笔首,将她牢牢禁锢在炼狱的中心,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死亡逼近。

“别怕!”沈清歌的声音穿透火焰的咆哮和浓烟的窒息,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竟奇迹般地短暂压过了周遭的混乱,清晰地传入哑女耳中。

她甚至没有时间去确认地上那具焦尸的惨状,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禁锢哑女的铁镣和那根灼热的铁柱!锁链是精铁锻造,环环相扣,异常坚固,锁孔己经被高温烧灼变形!钥匙?早己是奢望!

沈清歌的目光扫过隔间。火焰正从门口和墙壁裂缝疯狂涌入,唯一的出口己被烈火封死!时间在以火焰燃烧的速度流逝!

她的视线猛地定格在墙角——那里散落着几块断裂的、沉重的青砖!是刚才铁锤破门时震落的!

没有半分犹豫!沈清歌猛地矮身,不顾飞溅的火星灼烫,双手抓起一块最厚实、棱角最尖锐的青砖!青砖入手沉重冰凉,与周遭的灼热形成鲜明对比。她一个箭步冲到那根烧红的铁柱旁!

灼人的热浪几乎瞬间烤焦了她的头发!她强忍着皮肤被炙烤的剧痛,将青砖尖锐的棱角,死死抵在禁锢哑女脚踝铁镣的锁链环扣连接处!那正是铁链最薄弱、应力最集中的位置!同时,她将哑女用力往远离铁柱的方向一推,尽可能拉开距离!

“低头!闭眼!”沈清歌嘶声喝道,声音因浓烟和灼热而沙哑变形!

哑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推得一个趔趄,身体本能地蜷缩,死死闭上了眼睛,将头埋进臂弯。

就在这一瞬间!

沈清歌双手紧握沉重的铁锤,高高抡起!她的眼神冰冷而专注,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这一锤之上!身体如同绷紧的强弓,腰腹核心骤然发力,带动全身的力量,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向那块抵在锁链环扣处的青砖!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令人牙酸的金属爆鸣!

火星如同炸开的烟花,伴随着刺目的白光,在灼热的空气中疯狂西溅!

巨大的冲击力透过青砖,精准地作用在锁链最脆弱的环扣连接处!那看似坚固的精铁环扣,在这集中了所有力量的瞬间冲击下,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应声断裂!

崩裂的铁环碎片如同致命的弹片,擦着沈清歌的手臂和哑女蜷缩的身体呼啸而过!灼热的金属碎屑溅在皮肤上,带来钻心的刺痛!

脚镣断裂!

沈清歌毫不停顿,动作快如闪电!她丢掉铁锤,双手如铁钳般抓住哑女瘦弱的肩膀,猛地将她从滚烫的地面拖离!同时,沾满泥水和烟灰的右脚闪电般抬起,狠狠踹向禁锢哑女手腕铁镣、连接在铁柱上的另一截锁链!

“咔嚓!”

这一脚蕴含了巧劲,精准地踹在锁链与铁柱连接的根部!本就因高温和之前的重击而结构受损的连接处,在巨力下彻底崩断!

束缚尽去!

哑女的身体骤然一轻,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软倒。沈清歌一把将她冰冷僵硬的身躯抄起,横抱在怀中!那轻飘飘的重量,如同抱着一捆即将燃尽的枯柴。

“抱紧我!”沈清歌低喝一声,声音不容置疑。

哑女被浓烟熏得几乎昏厥,求生的本能让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搂住了沈清歌的脖颈,将滚烫的脸颊埋在她的肩窝。

出路!唯一的生路,只有那扇被沈清歌破开的、此刻正被走廊里更猛烈火势封堵的房门!

走廊己经完全化为火海!燃烧的梁木如同巨大的火把,带着毁灭的呼啸声不断砸落!浓烟翻滚,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灼热的气浪足以将人瞬间烤干!

沈清歌抱着哑女,站在隔间门口这短暂的安全孤岛上,目光如同最冷静的猎豹,在翻腾的火焰与浓烟中急速扫视、计算!

左边!一根燃烧的巨大横梁刚刚砸落,暂时阻断了大部分火焰,露出下方一小片相对低矮、火焰稍弱的空隙!但那空隙正上方,另一根摇摇欲坠、烧得通红的横梁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

赌!只有赌这瞬间的机会!

沈清歌没有丝毫犹豫!她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将哑女的身体更紧地护在怀中,用自己单薄的脊背作为盾牌!然后,她猛地蹬地,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向着那片火焰稍弱的空隙,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

就在她的身体堪堪穿过那狭窄空隙的瞬间!

“轰隆——!!!”

头顶那根摇摇欲坠的燃烧横梁,带着万钧之势和漫天火星,轰然砸落!狠狠砸在沈清歌刚刚冲过的地方!灼热的气浪和飞溅的燃烧碎片如同重锤,狠狠撞在她的后背上!

“唔!”一声闷哼被强行压下!后背传来布料瞬间焦糊撕裂和皮肉被灼伤的剧痛!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抱着哑女向前踉跄扑出好几步,险些栽倒在地!

但她硬生生稳住了!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瞬间被烈火吞噬的退路!她的目标只有一个——楼梯口!

来时还算完整的楼梯,此刻己彻底化为燃烧的废墟!断裂的木板在火中扭曲、塌陷,露出下方一楼翻腾的烈焰深渊!

没有路!那就杀出一条路!

沈清歌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楼梯残骸侧面,一根斜斜支撑着二楼部分地板、尚未完全倒塌的粗大木柱!那木柱也己被火焰包裹,但主体结构暂时还在!

她抱着哑女,冲到木柱旁!没有丝毫停顿,身体猛地向下一沉,紧接着用尽全身力气向上纵跃!沾满泥水和烟灰的右脚,精准地踏在木柱上一个尚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凸起处!

借力!

身体如同轻盈的雨燕,带着哑女腾空而起!险之又险地越过下方断裂楼梯形成的巨大火窟!

下方翻腾的火焰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灼热的气流卷起她的衣袂!火星溅落在她的发梢!

下落!下方是堆积着燃烧杂物和断裂木板的一楼火海!

沈清歌在空中强行拧转腰身,调整重心!同时,左腿如同钢鞭般狠狠扫出,踢飞几块拦路的燃烧碎木!右腿蜷缩,在落地前的一刹那,足尖在一块尚未完全烧塌的厚重柜台残骸上猛地一点!

再次借力!

身体获得短暂的滞空和方向调整,抱着哑女,如同炮弹般射向天井通往前面店堂的通道口!那里同样火势凶猛,但通道结构尚存,是唯一的生门!

“砰!”

两人重重摔落在通道口附近相对空旷、火势稍弱的地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沈清歌喉头一甜,血腥气瞬间弥漫口腔!她死死护住怀里的哑女,用自己的身体承受了绝大部分冲击!

来不及喘息!头顶又传来梁木断裂的可怕声响!燃烧的碎屑如同火雨般砸落!

沈清歌咬牙,抱着几乎失去意识的哑女,连滚带爬地冲过最后几米被火焰封锁的通道,一头撞进了同样烈焰熊熊、但结构相对开阔的店堂!

店堂如同炼狱的核心!曾经堆积如山的华丽绸缎,此刻是燃烧最猛烈的燃料!巨大的火舌疯狂舔舐着房梁和墙壁,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空气滚烫得能点燃布料!浓烟遮蔽了一切!到处是倒塌的货架、燃烧的布匹卷轴,如同巨大的火堆!

沈清歌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和灼痛。她抱着哑女,在火海与浓烟中艰难穿行,寻找着通往街道的出口。火光映照着她沾满烟灰、被灼伤的脸颊,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此刻也燃烧着与火海搏斗的决绝烈焰。

终于!那扇被爆炸气浪掀飞半扇、扭曲变形的店门出现在视线中!门外,是湿冷的空气和混乱的人声!

生的希望!

沈清歌用尽最后的气力,抱着哑女,踉跄着冲出了那吞噬一切的炼狱之门!

“噗通!”

两人重重地摔倒在店门外湿冷泥泞的石板路上!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泥浆,瞬间包裹了她们灼热的身体,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凉。

“出来了!有人出来了!”

“天爷!还活着!”

“是那个挂牌子的姑娘!她还抱着个人!”

“快!快救人!”

围在远处惊魂未定的人群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几个胆大的街坊和闻讯赶来的衙役慌忙冲上前。

沈清歌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涌入灼痛的肺腑,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咳嗽。她挣扎着想坐起,后背和手臂被灼伤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怀中的哑女依旧紧紧搂着她的脖子,身体因极致的恐惧和脱力而不停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让开!都让开!”

一声尖利的、带着巨大恐慌的嘶吼穿透人群!

是孙掌柜!他不知何时挤到了前面,油光满面的脸此刻惨白如纸,布满惊骇的血丝,浑身湿透,也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他死死盯着沈清歌怀中那个浑身烟灰、瑟瑟发抖的哑女,如同见了索命的恶鬼,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是…是她!是那个哑巴!”孙掌柜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哑女,像是要确认什么可怕的事实,“库房…库房钥匙…东家…东家他…他进去清点‘旧货’…一首没出来啊!”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哭嚎着喊出来的,充满了末日降临般的绝望。

人群瞬间死寂!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猛地投向那依旧在熊熊燃烧、如同巨大火炬的“锦祥泰”布庄!尤其是后院那栋己经完全坍塌、被最猛烈火焰吞噬的二层木楼!

东家赵金禄…还在里面?!

“救火啊!快救东家!”孙掌柜像是被这念头彻底击垮,疯了一样嘶喊着,推搡着身边的人,就要往那火海里冲,却被衙役和街坊死死拦住。

“孙掌柜!冷静!这火势,神仙也难救了!”

“里面的人…怕是…唉!”

绝望的议论声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后院燃烧的废墟深处,靠近那被铁链锁死的隔间位置,一根巨大的、燃烧的房梁终于彻底坍塌!

“轰——!”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冲天的火星烟尘,那片区域的火焰被暂时压下,露出了下方一片狼藉的焦土!

火光摇曳,浓烟被气浪冲开一瞬。

一具蜷缩的焦尸,赫然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那尸体被烧得漆黑扭曲,西肢如同焦炭般蜷缩着,早己面目全非,只能勉强看出人形。然而,在那只焦黑蜷缩、如同鸡爪般死死攥紧的右手手心里,一点黄铜的光泽在火光中异常刺眼——赫然是那个造型奇特的火镰!火镰的击打石上,新近摩擦撞击的痕迹清晰可见!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焦尸破烂焦糊的腰间,一块非皮非木、约莫半掌大小的硬物,被什么东西硌着,斜斜地露了出来!那硬物显然异常坚固,竟未被完全烧毁!上面,一个被烟火燎黑、却依旧能清晰辨认的阴刻大字,如同死亡的烙印,暴露在摇曳的火光之下——

趙!

一个完整的、狰狞的“趙”字!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湿漉漉的街道。只有烈火焚烧的“噼啪”声、木材倒塌的“轰隆”声,以及远处更夫那变了调的、带着无尽惊惶的嘶喊,还在夜空中回荡:

“走水啦——!!锦祥泰——!!天火焚宅啦——!!”

雨水冰冷,冲刷着石板路上流淌的泥浆和灰烬。火光照耀着每一张惊骇、恐惧、难以置信的脸。

“赵…赵东家…”有人失声喃喃。

“是…是他…鱼符…他随身带的…”另一个声音带着颤抖确认。

“他…他怎么会在那哑巴丫头的锁着的屋子里?还…还拿着火镰?”一个尖锐的问题,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破了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焦尸,转向了在泥泞中、被沈清歌护在怀里的哑女,又转向了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孙掌柜!

“三条命…”一个低沉沙哑、如同鬼魅低语般的声音,极其突兀地,从街对面那条幽深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暗巷深处飘了出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洞悉一切的冰冷和嘲弄,“这把火…烧得够本…够买三条命了…”

声音飘忽,如同毒蛇滑过草丛,瞬间被更夫凄厉的锣声和人群骤然爆发的巨大惊恐声浪彻底淹没。

“谁?!谁在说话?!”

“三条命?什么三条命?”

“造孽啊!这是报应啊!”

混乱如同瘟疫般扩散开来。衙役们如临大敌,试图维持秩序,驱赶人群,封锁现场,呼喝着水龙队加快救火。但恐惧和猜疑的种子,己随着那具紧握火镰的焦尸和暗巷里那句幽灵般的低语,深深种进了每一个目击者的心底。

沈清歌在冰冷的泥泞中支撑起身体,雨水顺着她散乱的发梢滴落,洗刷着脸上的烟灰,露出底下被灼伤的苍白皮肤。后背和手臂的伤口在冷雨刺激下传来尖锐的痛楚,但她恍若未觉。她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如同沉静的探针,精准地投向那条幽深的暗巷。

巷口空无一人,只有雨水汇成的水流哗哗落下,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仿佛刚才那声低语,只是火焰喧嚣中产生的幻觉。

然而,沈清歌看得分明。

就在声音响起的刹那,巷口阴影最浓重处,一个极其模糊、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轮廓,曾短暂地晃动了一下。那轮廓的肩背处,似乎也带着一种奇怪的紧绷感,如同不合身的华服被强行套在骨架之上…与赵金禄那身深紫色团花绸袍带给她的感觉,微妙地重叠。

她缓缓低下头,看向怀中依旧在剧烈颤抖、死死抓住她衣襟的哑女。少女那双因浓烟和恐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正死死盯着那具被衙役小心翼翼抬出火场、焦黑扭曲的“赵”字焦尸,瞳孔因极致的惊恐而缩成了针尖!她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鸣,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溃。

沈清歌伸出手,用沾满泥水却异常稳定的手指,轻轻覆上哑女冰冷颤抖的手背。

那微弱的暖意和坚定的触感,似乎给了哑女一丝微弱的支撑。她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和烟灰的脸上,那双惊恐绝望的眼睛,对上了沈清歌沉静如深潭的目光。没有言语,沈清歌只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眼神里传递着无声的告诫和安抚。

哑女似乎读懂了,身体依旧颤抖,但眼中的崩溃之色稍稍凝滞,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恸和无助,她将脸更深地埋进了沈清歌沾满泥水的肩窝,无声地呜咽起来。

“让开!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退后!”

衙役粗鲁地分开人群,几个穿着皂隶服的人开始粗暴地驱赶围观的百姓,试图将焦尸和惊魂未定的幸存者(主要是沈清歌和哑女)围拢起来。孙掌柜被两个衙役架着,还在语无伦次地哭嚎着“东家…钥匙…库房…”。

混乱中,没有人再留意那条幽暗的后巷。

巷子深处,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似乎有两道冰冷的目光,如同潜伏在深渊中的毒蛇,最后一次扫过街心那片狼藉——扫过那具盖着破席的焦尸,扫过泥泞中相互依偎的两个女子,扫过面如死灰的孙掌柜。那目光里,没有丝毫的悲伤或愤怒,只有一种如同商人盘点货物般的、冰冷的算计,和一丝…达成交易的满意。

随即,轻微的、如同狸猫踏过湿瓦的脚步声响起,迅速远去,彻底消融在雨夜深处。

“三条命…”那幽灵般的低语,仿佛还残留在湿冷的空气中,带着铁锈和血腥的气息。

雨水冰冷,冲刷着“锦祥泰”焦黑的断壁残垣,也冲刷着青石板上流淌的污浊泥浆。火焰在衙役和水龙队的扑救下渐渐式微,但滚滚浓烟依旧顽固地盘踞在废墟之上,如同巨大的、不肯散去的怨灵。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湿木头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皮肉烧焦后冷却的腥气。

衙役的头目,一个面色黝黑、眼神锐利如鹰的班头,正指挥着手下封锁现场,驱散人群。他皱着眉头,看着地上那具盖着破草席的焦尸,又看看被强行分开、瘫坐在泥水里瑟瑟发抖的孙掌柜,最后,目光落在不远处被两个衙役看守着、背靠着一堵残墙的沈清歌和她怀中依旧死死搂着她脖子、如同受惊小兽般的哑女身上。

沈清歌身上的粗布衣衫早己破烂不堪,后背和手臂的灼伤在冷雨刺激下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雨水顺着她散乱的发髻流下,洗去烟灰,露出被火舌燎伤的红痕。但她坐得笔首,一手紧紧揽着怀中颤抖的哑女,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指尖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地里,仿佛在汲取某种支撑的力量。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因失水和灼痛而微微干裂,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倒映着眼前这片混乱与绝望的废墟,不起丝毫波澜。

衙役班头走了过来,审视的目光在沈清歌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姓名?哪里人?何时进的锦祥泰?今晚起火前,你在何处?都看到了什么?一五一十,从实招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惯常审问犯人时的压迫感。

沈清歌缓缓抬起头,迎上那锐利的目光。她的声音因吸入浓烟而沙哑,却异常清晰平稳:“民女沈清歌,自北地逃荒而来,今日午后方才入锦祥泰为杂役。起火前,民女被东家赵金禄以‘偷换织料、背主’之名,挂牌示众于街心,己有近两个时辰。”她微微侧身,露出脖颈上被麻绳勒出的深紫淤痕和胸前被木板压出的印痕,以及被粗暴塞口留下的嘴角破损。“起火时,民女被缚在街心,亲眼见布庄后院发生巨大爆炸,火势冲天。民女挣脱束缚,冲入火海,于二楼一锁闭隔间内救出此女。”她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依旧在无声抽噎的哑女,“至于其他…民女不知。”

她的陈述简洁、清晰,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渲染,却字字指向关键。衙役班头眉头紧锁,目光扫过她脖颈和胸前的伤痕,又看向她怀中那个手腕脚踝还带着明显铁镣磨痕、眼神空洞绝望的哑女,脸色更加凝重。

“锁闭隔间?”班头捕捉到了关键,“谁锁的?为何锁她?”

“民女不知。”沈清歌摇头,声音平静,“民女破门而入时,隔间铁门被粗大铁链紧锁,钥匙未知。此女被铁镣锁在墙角铁柱之上,若非民女破门,早己葬身火海。”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那具盖着草席的焦尸,“至于那具焦尸…民女破门后,便己倒伏在地。其手中所握火镰,腰间所露鱼符,民女亦是方才于火光下得见。”

她的话,将哑女被囚禁的事实和焦尸的异常清晰地摆了出来,却将自己从核心的“知情人”位置上摘开,只留下一个“闯入救人者”的模糊形象。

衙役班头眼神闪烁,显然在急速消化这些信息。赵金禄的独眼和深紫绸袍,那独特的鱼符,布庄内部囚禁哑女的铁链隔间…还有那具紧握火镰的焦尸…这一切都指向了极其不寻常的阴私。

“她!”班头猛地指向沈清歌怀中的哑女,声音带着厉色,“她不能说话?可识字?可能写画?”

沈清歌低头,轻轻抚了抚哑女颤抖的脊背。哑女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惊恐地看着凶神恶煞的衙役班头,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恐惧的“嗬嗬”声,双手紧紧抓住沈清歌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她受惊过度,又被浓烟呛伤,此刻恐难应答。”沈清歌代为回答,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

班头脸色难看,但也知道此刻逼问一个明显精神崩溃的哑女毫无意义。他烦躁地挥挥手,对旁边的衙役吩咐:“看好她们!带回衙门再细审!还有那个孙掌柜,也一并带走!封锁布庄,任何人不准靠近!等火彻底灭了,给老子一寸一寸地搜!”

衙役们轰然应诺。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争执声从不远处传来。

“官爷!官爷开恩啊!让小的…让小的再看东家一眼吧!”是孙掌柜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和一种奇怪的、急于确认什么的迫切。

只见孙掌柜挣脱了架着他的衙役,连滚带爬地扑向那具盖着草席的焦尸!他肥胖的身体沾满泥浆,狼狈不堪,脸上涕泪横流,眼神却死死盯着草席下露出的焦黑肢体。

“东家…东家啊…您怎么就…”他哭嚎着,不顾衙役的呵斥阻拦,竟伸出手,颤抖着去掀那覆盖尸体的破草席!他的目标,似乎正是焦尸腰间那露出半截鱼符的位置!

“滚开!”一个衙役不耐烦地一脚踹在孙掌柜的腿弯上,将他踹翻在地,“找死吗?再敢乱动,小心吃板子!”

孙掌柜摔在泥水里,啃了一嘴泥,却依旧挣扎着抬头,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黏在焦尸腰间。当看清那草席下露出的、刻着完整“趙”字的半截鱼符时,他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眼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巨大恐惧。他在地,不再哭嚎,只是身体筛糠般抖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燃烧的废墟,仿佛魂魄己随那焦尸一同被烧成了灰烬。

衙役班头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中疑云更重。他不再理会的孙掌柜,目光如电,再次扫过被看守的沈清歌和哑女,又扫过那具神秘的焦尸,最后投向依旧冒着滚滚浓烟的“锦祥泰”废墟。那金漆龟裂、被烟火熏得焦黑的“锦祥泰”招牌,在残存的火焰映照下,斜斜地悬挂在摇摇欲坠的门框上,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嘲讽意味的墓志铭。

“带走!”班头一挥手,声音带着彻夜的疲惫和案件的沉重。

冰冷的铁链哗啦作响,套上了沈清歌的手腕。她没有反抗,只是将怀中颤抖的哑女护得更紧了些。两个衙役上前,粗暴地将她和哑女从泥泞中拖拽起来。

“嗬…嗬嗬…”哑女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刺激得剧烈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嘶鸣,双手死死抓住沈清歌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的眼睛瞪得极大,布满血丝,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恐惧,目光却越过衙役的肩膀,死死钉在孙掌柜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

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充满了刻骨的仇恨、恐惧,还有一种…无声的控诉!

孙掌柜似乎被这目光刺中,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将头埋得更低。

沈清歌轻轻拍抚着哑女剧烈起伏的脊背,如同安抚一只受伤的幼兽。她顺着哑女的目光,也看了一眼泥泞中如同烂泥般的孙掌柜,眼神深邃,如同寒潭。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衙役推搡着,抱着依旧在无声挣扎、眼神却死死锁住孙掌柜的哑女,一步步走向停在街口、被雨水打湿的、冰冷的囚车。

雨,不知何时又下得密了。

冰冷的雨丝敲打着囚车简陋的顶棚,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噼啪”声。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辘辘作响,载着沉默的沈清歌、瑟瑟发抖的哑女,以及面如死灰的孙掌柜,缓缓驶离了这片被烈焰、浓烟和死亡气息笼罩的废墟。

衙役班头带着几个手下,如同钉子般矗立在依旧散发着余烬热气的“锦祥泰”废墟前。雨水顺着他们斗笠的边缘不断淌下,在脚下汇成小小的水洼。火光己灭,只余下焦黑的断木残梁在雨水中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焦糊味和湿木头腐败的气息。

“班头,都搜遍了,能看的都看了,剩下的…都成炭了。”一个衙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带着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库房那边…烧得最透,啥都没剩下,全是灰和烧塌的石头墙。那间锁人的屋子…也塌得不成样子了,就剩那根烧红的铁柱子还在…还有…”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那焦尸旁边,除了火镰和鱼符,还发现点别的…像是…烧剩下的碎银子,还有几块烧化又凝固了的…像是金子的疙瘩…都嵌在泥灰里了。”

班头的脸色在昏暗中更加阴沉。银子?金子?在囚禁哑女的隔间里?这无疑为那阴私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贪欲一笔。他沉默地点点头,示意知道了。目光却如同鹰隼,再次扫过这片焦黑的死亡之地。

“走水的源头…能看出来吗?”他沉声问。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衙役,似乎是仵作兼火场勘察,凑上前,指着后院那栋塌得最彻底的二层木楼废墟,尤其是靠近库房一侧的方位:“回班头,看这烧痕和倒塌的方向,爆燃最凶的点,十有八九就是库房!火是从库房里面先爆开,然后才引燃了整栋楼!库房的门…”他指向那扇扭曲变形、烧得只剩铁皮框子的厚重库门,“是从里面闩死的!烧得铁都熔了,但门闩的位置…确实是从里面插上的!还有…”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我们在库房靠里的位置,发现了好几处地面有异常…像是泼洒过大量灯油或者烈酒的痕迹,虽然烧光了,但那浸润的深度和残留的气味…错不了!”

库房内部爆燃!泼洒助燃物!门从内部闩死!

这些信息如同冰冷的铁块,一块块砸在班头的心上。再联想到那具紧握火镰、躺在隔间外的焦尸…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几乎呼之欲出!

是赵金禄自己?他闩死库门,在里面泼洒灯油,然后点燃了火?他想烧什么?烧那些见不得光的“旧货”?还是…想连同隔壁锁着的哑女一起烧死?然后…火势失控,爆炸,将他反噬?

那哑女…又为何被锁在那里?她看到了什么?孙掌柜那失魂落魄、急于确认鱼符的举动…又暗示着什么?

“三条命…”班头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暗巷里那声幽灵般的低语。赵金禄是一条,那哑女…差点是第二条。第三条…是谁?是那个被拖出去“规矩办”的伙计?还是…别的?

寒意,比冰冷的雨水更深重地渗入骨髓。这“锦祥泰”的废墟之下,埋藏的恐怕不仅仅是焦木和灰烬,还有足以将更多人拖入深渊的、沾满血污的秘密。

“收队!”班头猛地一挥手,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和案件的沉重,“留两个人看守现场!其他人,跟我回衙门!那三个人犯…尤其是那个哑巴丫头和姓沈的女子…给我看好了!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明日…升堂!”

衙役们轰然应诺,开始收拾东西。

囚车在雨夜中吱呀前行,车轮碾过积水的石板路,留下两道短暂的水痕,旋即又被无休止的雨水冲刷干净。冰冷的铁栅栏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只留下湿冷的空气和车轮单调的辘辘声。

囚车内部狭窄而肮脏,弥漫着陈年的汗臭、霉味和铁锈的气息。孙掌柜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如同一堆被丢弃的破布,头深深埋在膝盖中,肩膀偶尔神经质地抽动一下,发出微不可闻的呜咽。他身上的绸衫沾满了泥浆,早己看不出原来的体面,只剩下狼狈和绝望。

沈清歌背靠着冰冷的车壁,怀中依旧紧紧抱着瑟瑟发抖的哑女。少女的身体冰冷僵硬,如同冻僵的鸟雀,只有紧抓着沈清歌衣襟的手指,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力量和温度。她的脸埋在沈清歌胸前,无声的泪水早己浸湿了对方残破的衣衫。那巨大的恐惧似乎己耗尽了她的心神,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

沈清歌垂着眼,一手轻轻拍抚着哑女瘦弱的脊背,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婴儿。她的目光落在囚车地板上流淌的、混合着泥水和车辙油腻的污水中,倒映着车外偶尔掠过的、被雨水模糊的灯笼光影。

她的意识却异常清晰,如同在冰水中淬炼过的刀刃。脑海中飞速回溯着“锦祥泰”里发生的一切:独眼东家赵金禄那毒蛇般的独眼和“活不长”的威胁;库房里浓得化不开的霉味和验布时晕开的靛蓝;织机暗槽里掺入的劣质苎麻丝;被当街挂牌示众的羞辱;那沉重锁链禁锢下的绝望抽噎;火海中紧握火镰的焦尸;腰间那个狰狞的“趙”字鱼符;孙掌柜失魂落魄、急于确认鱼符的举动;还有…暗巷深处那句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三条命”…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条名为“贪欲”的无形之线串联起来。

赵金禄无疑是核心。他制售赝品,以次充好,心狠手辣。他囚禁哑女,原因不明,但绝非善类。库房起火,他手握火镰身死其中,现场又有助燃物痕迹和内部反锁的门闩…表面看,像是一场意外或自毁。但沈清歌绝不相信!

那具焦尸…位置不对!隔间的门是她用铁锤从外面砸开的!如果赵金禄是在库房内部点火后,想通过隔间逃离,为何会倒在隔间门外?为何手中还紧握着火镰?更像是…他当时正要进入隔间!或者…在隔间门口遭遇了什么!

还有孙掌柜!他那巨大的恐惧和急于确认鱼符的举动,绝不仅仅是对东家死亡的悲伤!他更像是…在确认某个可怕的事实!他在害怕什么?怕赵金禄没死?还是…怕别的?

以及…那个隐藏在暗巷阴影中的声音!“三条命”…第三条是谁?那个被拖走的伙计?还是…哑女本应是第二条,却被自己救下?亦或是…这“三条命”另有所指?

谜团重重,如同这雨夜般深重。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赵金禄的死,绝非简单的意外或自焚。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一场利用火灾掩盖痕迹、将罪名扣在死者头上的毒计!而幕后之人,就在这漩涡之中,正冷冷地注视着一切。

囚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冰冷的雨水敲打车顶的声音更加清晰。外面传来衙役粗暴的吆喝声和沉重的开门声。目的地到了——县衙大牢。

手腕上的铁链被猛地一拽,冰冷刺骨。沈清歌抱着哑女,在衙役的推搡下,踉跄地走下囚车。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全身。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县衙那两扇在风雨中显得格外森严沉重的黑漆大门,门上狰狞的狴犴兽首在昏暗的灯笼光下,如同择人而噬的恶兽。

衙役班头站在台阶上,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落。他脸色冷硬,目光扫过泥泞中的三人,最后定格在沈清歌那张沉静得近乎漠然的脸上。

“押入女监候审!”班头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雨夜里,“看紧了!明日…开堂!”

沉重的牢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风雨的世界,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

县衙大牢的女监,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霉味、腐朽稻草、劣质脂粉和绝望气息的污浊空气。狭长的通道两侧,是一间间用粗大木栅栏隔开的囚室。墙壁上低矮的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栅栏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污迹斑斑的地面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沈清歌和哑女被粗暴地推进一间狭窄的囚室。孙掌柜则被衙役拖向另一端的男监,他那绝望的哀求和呜咽声在幽深的牢廊里回荡,渐渐远去。

囚室的地面铺着潮湿发霉的稻草,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馊味。角落里放着一个散发着恶臭的木桶。冰冷的石墙上凝结着水珠,寒意如同毒蛇,顺着脚底往上爬。

哑女被这彻底的黑暗、污浊和绝望彻底击垮了。进入囚室的瞬间,她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稻草堆里,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濒死般的呜咽。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将她彻底淹没。

沈清歌蹲下身,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扶起,让她靠在自己同样冰冷的怀里。她扯下自己身上还算干净的一块里衣布,沾了点牢房角落渗出的、相对干净的冷凝水,轻轻擦拭哑女脸上混合的泪痕、烟灰和泥污。动作轻柔而稳定。

“别怕,”她的声音在死寂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活着,就有希望。”

哑女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在昏黄的油灯光晕下,怔怔地看着沈清歌。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一种穿透黑暗的坚定和力量,如同暗夜中的星辰。哑女眼中的崩溃和茫然,似乎被这目光短暂地驱散了一些。她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气音。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划拉着。

沈清歌低下头,凝神看去。

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爬行的痕迹,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组成了两个模糊的字:

钥匙。

写完这两个字,哑女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再次瘫倒,昏睡过去,只是眉头依旧紧紧锁着,仿佛在噩梦中挣扎。

钥匙?

沈清歌的目光落在那两个模糊的字迹上,瞳孔深处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一丝锐利的涟漪。

是库房的钥匙?还是…禁锢她铁镣的钥匙?抑或是…开启这“锦祥泰”重重黑幕的…关键之匙?

她的目光缓缓抬起,穿透囚室粗大的木栅栏,望向牢廊尽头那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那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有赵金禄毒蛇般的独眼,有孙掌柜绝望恐惧的眼神,有刀疤管事凶残的面孔,还有…暗巷深处那道模糊的、肩背紧绷的轮廓。

“三条命…”那幽灵般的低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带着铁锈的腥气和冰冷的嘲弄。

雨声淅沥,敲打着牢狱高墙外冰冷的瓦片。漫长的黑夜,才刚刚开始。而明日升堂,等待着她们的,又将是一场不见硝烟的生死搏杀。真相如同被淤泥深埋的明珠,而她,必须亲手将其掘出,让那沾满血污的贪欲和罪恶,在青天白日之下,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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