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从身下传来,江挽云猛地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混沌的灰暗,仿佛沉在浓稠的泥沼底部。
意识像被撕裂又勉强拼凑起来,她费力地辨认着——这里不是她熟悉的任何地方。
空气凝固着,带着一股陈年灰尘和腐朽纸张混合的怪味,前方,模糊地现出一张桌子的轮廓,桌旁,影影绰绰立着三个人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刺骨寒意的熟悉感,像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心脏。
是他们吗?她努力聚焦视线,但那三张脸孔仿佛笼罩在浓重的、不断翻涌的灰色雾霾之后,
五官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压迫感。
嗡——
似乎是她心中的疑问被无形的力量捕捉到了,那翻腾的灰雾骤然凝固,然后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露出了雾霭之下清晰的面容。
轰隆!
江挽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铁拳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脆弱的胸腔,几乎要破体而出!
瞳孔因极致的惊骇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成冰。
是她最熟悉,也最惧怕的亲人——父亲、母亲,还有弟弟!
“不…不可能…别过来!”
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嘶鸣,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无形的壁垒。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针扎般的刺痛,试图驱散这荒诞的恐惧。
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臂,指甲深深嵌入皮肉,留下月牙形的血痕,试图用真实的痛感唤醒自己——这一定是噩梦!
然而,无论她如何深呼吸,如何捶打自己,那三张近在咫尺的、属于她至亲的脸孔,都像烙印般刻在视野里,纹丝不动。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漫过她的头顶,将她死死按在原地,无法动弹。
就在这时,更恐怖的异变发生了。
父母和弟弟原本属于“人”的形态开始扭曲、溶解。
眼窝像被无形的吸管抽干了血肉,迅速凹陷下去,变成了两个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
嘴巴无声地咧开,嘴角撕裂到耳根,同样化作一个无声呐喊的、虚无的黑洞。
皮肤在刹那间失去所有血色和光泽,变成一种死人般的、透着青灰的惨白。
他们身上散发出一种浓烈的、混合着绝望与怨毒的气息,让人仅仅是看一眼,就生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想要不顾一切逃离的强烈冲动。
接着,他们的身体变得轻薄如纸,失去了重量,无声无息地漂浮起来。
像三张被阴风吹起的惨白人皮风筝,开始围绕着蜷缩颤抖的江挽云,缓慢地、无声地旋转。
死寂的空间里,响起了细碎而怨毒的嘀咕声,并非通过耳朵,而是首接钻进她的脑海,在她每一根神经上疯狂刮擦:
“怎么了?看看我们啊……挽云……”
母亲空洞的黑洞“嘴”对着她,声音尖细怨毒,“看看我们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这一切都是你害的!都是你!要是你不走,要是你乖乖留下,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父亲那黑洞洞的眼窝死死“盯”着她,声音沉闷如地底传来的诅咒:
“赔钱货!我早就说过!念书?上大学?有什么狗屁出息!白费粮食!还不如早早留下嫁人!
给家里赚钱,给你弟弟铺路!这才是你的本分!你偏不听!偏要跑!”
父亲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江挽云的心脏。
弟弟那张惨白扭曲的“脸”也凑近,黑洞般的嘴巴里发出孩童般尖锐却充满恨意的哭嚎:
“姐姐!坏姐姐!你为什么不留下陪我!为什么不把钱都给我!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啊——!”
江挽云发出凄厉的尖叫,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
但这徒劳无功,那些恶毒的诅咒、刻骨的怨恨,如同跗骨之蛆,穿透一切屏障,首接灌入她的意识深处,在她的脑海里掀起滔天巨浪,疯狂撕扯着她的理智。
她蜷缩成一团,像暴风雨中一片即将被撕碎的叶子,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是啊……要不是这场恐怖的幻境,她几乎……几乎真的快要忘记了,忘记了那沉重如枷锁的前世,忘记了那个名为“家”的冰冷囚笼。
她曾是山坳里爬出来的女孩,名字是父母随口起的“挽云”,带着一丝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虚无缥缈之物的嘲弄。
她降生的那一刻,迎接她的不是喜悦,而是父亲沉沉的叹息和母亲失望的眼神。
在这个闭塞的小天地里,“男丁”是香火,是希望,是顶梁柱;
而女孩,生来就是“赔钱货”,是别人家的劳力,是注定要泼出去的水。
父母的爱,像吝啬的月光,吝于分给她一丝一毫,全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在后来出生的弟弟身上。
那个带把的婴孩一声啼哭,就能让父母脸上绽放出她从未见过的、近乎谄媚的笑容。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首观地感受到,一个小小的器官,竟能拥有颠倒乾坤、决定亲疏贵贱的魔力。
她像个影子,一个沉默的劳力,从记事起,灶台、猪圈、田埂就是她的世界。
父母使唤她的声音,永远是命令式的,冰冷的,带着理所当然的厌烦。
她曾试图用更卖力的干活、用考卷上鲜红的满分去换取一个赞许的眼神,换来的却总是“女娃子读那么好有什么用”的嗤笑,或是“还不快去喂猪,杵着等死吗”的呵斥。
她渐渐麻木了,像一头被驯化的骡子,以为这世间的“爱”与“好”,本就是如此稀缺而苛刻,或许,这就是命吧?她曾这样绝望地想过。
只有瘫痪在土炕上的爷爷,是那无边灰暗里唯一微弱的光。
老人浑浊的眼睛看着她时,会泛起真正的暖意。
他枯瘦如柴的手,会颤巍巍地从枕头下摸出藏了很久、己经有点受潮的糖果,或者一小块镇上买来的、硬邦邦的饼干,偷偷塞到她小小的手心。
即使后来有了金贵的弟弟,爷爷也从未忘记她。
他会把弟弟吃剩的、或是父母特意给弟弟买的零食,悄悄掰下一半,藏好,再趁人不注意塞给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狡黠而慈爱的笑,用气声说:
“云娃子,快吃,莫让他们瞧见……”
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甜,是江挽云苦涩童年里,支撑着她没有彻底窒息的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