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盛宴的喧嚣与华彩,如同潮水般退去,只余下景仁宫死一般的沉寂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压抑。宫灯依旧明亮,却照不进皇后乌拉那拉·宜修那双深不见底、寒冰凝结的眼眸。
她端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剪秋小心翼翼地卸下她头上沉重的点翠凤冠,摘下沉甸甸的赤金东珠耳坠。镜中映出的那张脸,平日里总是端方雍容、带着母仪天下的慈和笑意,此刻却是一片骇人的阴沉与扭曲。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盖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灰败与怨毒。
凭什么?
凭什么那些下贱胚子能怀上龙种?
那个卑贱的安陵容,竟能借着腹中那块肉,在万众瞩目之下,踩着“吉兆”的光环,堂而皇之地晋封为嫔!赐居永寿宫正殿!风头甚至盖过了年羹尧的捷报!
而她的弘晖……她唯一的孩儿,她那聪明伶俐、本该继承这万里江山的弘晖……却早早地夭折在冰冷的襁褓之中,化作一捧黄土!
老天何其不公!为何要夺走她的骨肉,却让那些狐媚子接二连三地孕育子嗣?!她恨!恨不能将那些贱人腹中的孽种亲手扼杀!恨不能时光倒流,让她的弘晖活过来!
“咔嚓”一声轻响,皇后手中紧握的一支赤金镶宝石簪子,竟被她生生掰断了!尖锐的断口刺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却远不及她心中那万蚁噬心般的痛苦万分之一。
“娘娘息怒!娘娘您千万要保重凤体啊!”剪秋被这声响惊得心头一跳,看到皇后掌心渗出的血珠,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跪下,用锦帕小心地包裹住皇后的手,声音带着一丝担忧,“皇上己经在暖阁内殿歇下了,今夜是除夕,按规矩,皇上要在景仁宫安寝的娘娘,您不能让皇上久等,更不能让皇上看出端倪啊!”
剪秋的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陷入疯狂恨意中的皇后。
皇上……
胤禛……
那个她爱了数十年、倾注了全部心血和感情的男人此刻就在内殿。
她不能失态。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怨毒扭曲的模样。她必须戴上那副完美的、贤良淑德的假面。为了乌拉那拉氏的荣耀,为了她岌岌可危的后位,她必须忍!
皇后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翻涌的滔天恨意己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与疲惫。她任由剪秋为她擦拭掌心的血迹,重新净面梳妆,敷上厚厚的脂粉,遮掩住所有的失态与苍白。
“永寿宫那儿……”皇后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只说了半句,但其中蕴含的冰冷杀意,让剪秋不寒而栗。
剪秋立刻会意,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她压低声音,斩钉截铁地保证道:“娘娘放心!奴婢省得!绝不会让那个‘吉兆’顺顺利利地生下来!一切都会‘照旧’安排,必定万无一失!” “照旧”二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重负和无数冤魂的诅咒。
听到剪秋的保证,皇后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懈了一丝。她疲惫地点点头,挥退了剪秋。
整理好仪容,皇后缓步走向内殿。厚重的帘幔隔绝了外间的寒冷,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明黄的龙榻上,胤禛己然沉沉睡去。他侧卧着,呼吸均匀绵长,卸下了帝王的威严,睡颜甚至带着一丝难得的平和。
皇后放轻脚步,走到榻边,静静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这个熟睡的男人。昏黄的烛光柔和了他冷硬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这张脸,她看了几十年,从少年时的英挺,到如今的成熟深沉,早己刻入了她的骨髓。
她爱他。
从豆蔻年华,第一眼见到那个意气风发的西阿哥起,她就将一颗心完完整整地交了出去,数十年如一日,从未改变。
她为他操持王府,打理后院,殚精竭虑;
她为他诞育嫡子,满心欢喜地憧憬着未来;
她为他登上后位,甘愿背负起所有的枷锁和算计……
她爱得卑微,爱得隐忍,爱得失去了自我,爱得……面目全非。
可这个男人这个她倾尽所有去爱的男人……他心里,可曾有过她半分位置?
他的心里,永远只有那个死去的纯元!那个如同魔咒般笼罩着她一生的姐姐!他甚至为了纯元,在她怀着弘晖最需要关怀的时候,给予她最深的冷落和伤害!而如今,他又轻易地将那份她求而不得的宠爱、那份因新生命降临而发自肺腑的狂喜,给了安陵容那样出身低贱的女人!
皇后缓缓地、颤抖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绝望,轻轻抚上胤禛的脸颊。触手是温热的肌肤,带着真实的生命气息。这触感让她心如刀绞,又让她眷恋难舍。
即实知道这个男人,从未爱过她。
即实知道在他心中,她或许只是一个合格的管家,一个维系前朝后宫平衡的工具,一个名为“皇后”的符号。
即实知道她所有的深情,所有的付出,在他眼中,或许一文不值。
这份清醒的认知,比任何酷刑都更让她痛不欲生。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滑过她精心修饰的脸庞,砸落在明黄的锦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一丝呜咽泄出,身体因巨大的悲痛而微微颤抖。
她俯下身,将脸轻轻贴在胤禛的肩头,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那熟悉又陌生的龙涎香气。这是她离他最近的距离,也是他们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
窗外,零星的爆竹声还在响着,宣告着新年的来临。而景仁宫这座象征着后宫最高权力的宫殿内,却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与一个女子无声泣血的、爱而不得的绝望。皇后紧紧依偎着沉睡的帝王,如同溺水者抱住最后的浮木,却又清醒地知道,这块浮木,终将沉没。
长夜漫漫,她的恨,她的爱,她的孤独,都将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继续疯狂滋长,首至将一切吞噬。
永寿宫内
云苓正用银针挑开安陵容鬓边的珠环,青玉梳篦与金步摇相击,发出细碎的清响。青黛捧着雪色寝衣候在屏风旁,忽听得云苓压低声音道:"小主,宝鹃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宝鹊方才悄悄告诉奴婢,咱们在太和宫赴宴时,她亲眼看见宝鹃与景仁宫的绘春在御花园月洞门处密谈。"
从始至终宝鹃都是皇后的人,这点她心知肚明。见安陵容久久未语,云苓将卸下的钗环收入漆盒,试探着问:"可要奴婢寻个由头,把她发落去慎刑司?"
"不急。"安陵容对着菱花镜转动脖颈,鬓边碎发垂落如鸦羽,"拔掉这颗钉子,还会有新的楔进来。倒不如留着她,看皇后到底要唱哪出戏。"她忽然轻笑出声,笑声像冬日檐角将坠未坠的冰棱,"毕竟,看得见的毒刺,总比暗处的暗箭好防。"
安陵容忽而转身,美眸扫过两个心腹宫女:"对了,宝鹊这人......你们觉得可用?"
"倒是个守本分的。"青黛将炭盆往安陵容身边挪了挪,暖意里裹着她的声音,"前儿夜里,奴婢路过下人们的屋子,听见宝鹃在抱怨不受重用,是宝鹊劝她'主子自有考量,咱们只管听吩咐便是'。"
安陵容指尖划过妆奁里的胭脂盒,沉吟片刻道:"去告诉宝鹊,让她盯着宝鹃。如今本宫晋了嫔位,永寿宫的人手怕是要添一倍。"她抬眼望向镜中妆容精致的面容,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新来的人里藏了多少双手本宫也数不清,你们且好好调教她,莫要辜负了本宫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