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省城像个巨大的蒸笼,柏油马路在烈日下泛着油光,扭曲的空气里浮动着汽车尾气与建筑粉尘的刺鼻气味。
吴良友的帕萨特刚驶入市区,车载空调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他解开领口的纽扣,望着车窗外林立的高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 —— 这一趟省城之行,他既要敲定房产交易,又要打通省厅人脉,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仪表盘上的时钟显示上午十点十七分,距离和杨奎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三分钟,他却莫名开始紧张,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后视镜里映出他略显苍白的脸色。
与杨奎约在新房楼下碰面时,对方正叼着烟,在树荫下焦躁地踱步。
烟头明明灭灭间,烟灰簌簌落在他皱巴巴的西裤上,杨奎却浑然不觉。
“吴局长可算来了!” 杨奎小跑着迎上来,西装后背洇出大片汗渍,在深色布料上晕染出诡异的纹路,“房主催得紧,说还有其他买家盯着呢。”
两人快步走进单元楼,楼道里弥漫着新刷的乳胶漆味道,混合着不知哪户人家飘出的辛辣炒菜香。
楼梯转角处堆放着几袋水泥,杨奎侧身避让时,吴良友注意到他后颈被晒脱了皮,露出粉红色的嫩肉,这让他心里莫名踏实了些 —— 看来杨奎确实为这桩买卖费了心思。
不过,他也暗自警惕,商人无利不起早,杨奎如此殷勤,所求必然不小。
推开房门的瞬间,刺眼的阳光从落地窗倾泻而入。
吴良友眯起眼睛,缓步丈量客厅的每一寸空间。
80×80 的大理石地砖光可鉴人,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切割着热浪,主卧飘窗正对着规划中的地铁口。
“地段确实不错。” 他着下巴,余光瞥见杨奎紧张舔唇的动作,突然话锋一转,“不过这装修风格太老气,重新翻修又是笔不小的开支。”
其实他心里对装修颇为满意,不过是想压价罢了。
他的目光扫过墙角的踢脚线,故意挑剔道:“这颜色和整体风格不搭,得换。还有这吊灯,款式也过时了。”
杨奎立刻赔笑,掏出手机调出转账记录:“过户手续费我全包,再送您一套全屋定制家具。吴局长平日没少关照我生意......”
话音未落,吴良友的目光己被阳台外的广告牌吸引 —— 某知名学区的招生海报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他心中暗喜,面上却依旧沉着:“合同拿来吧,不过税费得按之前说好的......” 签字时,钢笔尖在纸面停顿了半秒。
吴良友望着自己潦草的签名,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刚入职时,在文件上签字手都发抖。
如今这轻飘飘的名字,却能换来价值百万的房产。
杨奎揣着佣金告辞后,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窗外的蝉鸣撕扯着寂静。
他拨通向先汉的电话,声音不自觉带上几分得意:“老向,省城这套房你找靠谱的装修队,两个月内必须完工出租。”
电话那头向先汉连连应是,而此时楼下,一辆黑色轿车悄然停驻,车内人影晃动,却没人注意到这隐秘的监视。
车窗半摇下,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举着望远镜,将楼上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处理完房产,吴良友驱车前往省厅。
玻璃幕墙折射的阳光刺得他眯起眼,停车场里清一色的公务用车整齐排列,仿佛沉默的卫兵。
走进熟悉的走廊,消毒水混着打印机油墨的气味扑面而来,他笑着与几个处室负责人握手寒暄,心里却在盘算如何开口向夏主任提宣传和考察的事。
路过公告栏时,一张关于廉政建设的通报让他脚步微顿,上面印着三个被查处干部的照片,曾经熟悉的面孔如今成了警示案例,他后背渗出一层薄汗,加快了脚步。
通报上的文字仿佛变成了尖锐的针,一下下扎在他心上,“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违规审批项目”,这些字眼让他不寒而栗,却又心存侥幸,觉得自己手段高明,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夏主任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传出激烈的争论声。
吴良友刚要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马峰副厅长的声音:“这次西欧考察名单必须严格把关,别到时候捅出娄子......”
他的手指悬在半空,心脏猛地收紧。
约莫五分钟后,马峰黑着脸离开,吴良友才轻轻推门而入。
“稀客啊老吴!” 夏主任堆满笑容的脸瞬间松弛下来,从红木茶盘上拎起紫砂壶,“快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
两人闲聊几句 “二调” 工作后,吴良友适时掏出精心准备的汇报材料:“夏主任您看,我们县创新采用无人机测绘技术,效率比传统方式提高 40%。”
材料里的数据有水分,他心里清楚,但这并不妨碍他说得底气十足。
他一边介绍,一边观察夏主任的表情,看到对方微微皱眉时,立刻补充道:“当然,在具体实施过程中,我们也遇到了一些困难,还希望省厅能多给予指导。”
夏主任推了推金丝眼镜,目光扫过材料上醒目的加粗标题:“数据倒是亮眼,不过想上国家级媒体......”
他故意拖长尾音,往皮沙发上一靠,“现在央视专题片每分钟收费五位数,你们局财务吃得消?”
吴良友的太阳穴突突首跳,想起县财政捉襟见肘的现状,却咬着牙道:“宣传是大事,咬咬牙也得做。”
他心里盘算着,这笔钱或许能从土地开发项目里挪一挪,只要操作得当,神不知鬼不觉。
大不了找几个合作开发商,让他们 “赞助” 一部分费用,再以项目宣传的名义走账。
夏主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起身从保险柜取出一份文件:“巧了,省厅正计划组织西欧考察,重点学习土地集约化利用。”
他的手指划过名单上空白的县级局名额,“不过要求副处级以上......”
话音未落,吴良友己从公文包掏出两条 “1916” 香烟,红色的包装盒在阳光下泛着烫金的光。
香烟是他特意托人从免税店买的,每一条都价值不菲,但他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他双手递上香烟,语气恳切:“夏主任,您看我这工作也还算努力,这次考察机会能不能...... 还请您多费心。”
两人捧着文件走向马峰办公室时,走廊里的声控灯忽明忽暗。
吴良友注意到夏主任皮鞋尖沾着的泥点,想起方才争论声中提到的 “名单泄露风险”,后颈不禁渗出冷汗。
每走一步,他都感觉像是踩在薄冰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掉入深渊。
好在马峰收下香烟后态度缓和,大笔一挥同意了考察申请。
走出办公室的瞬间,夏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老吴啊,还是你脑子活泛。”
他笑着回应,心里却在反复琢磨夏主任这句 “脑子活泛” 背后的深意。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夸奖,可谁知道夏主任是不是在暗讽他投机取巧?
与此同时,县城开发公司的办公室里,台灯昏黄的光晕下,廖启明正用放大镜仔细查看 27 号地块的地质勘探报告。
报告上的文字和图表密密麻麻,他的眼睛都快看花了。
徐严从牛皮纸袋掏出一叠照片,画面里开裂的墙体触目惊心:“这是找村民摆拍的,再买通几个自媒体发稿,保证没人敢竞拍。”
照片里的场景做得十分逼真,连墙角的蜘蛛网都清晰可见,廖启明不得不佩服徐严的手段。
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忧:“这些照片会不会太夸张了?要是被人看出破绽......”
“万一被查出来......” 廖启明的手指在报告上留下汗渍。
他想起上个月局里新来的审计员,眼神锐利得像鹰,总让他不寒而栗。
每次审计员来查账,他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做的假账被发现。
徐严突然凑近,压低声音:“吴良友最近在省城折腾房产,哪有精力管这事?再说了,县里组织的那些专项审计、离任审计等等,只要把审计员招待好,再塞点‘银子’,哪次不是走走过场?等我们拍完地,再花点钱这事很容易就能平了。”
窗外的蝉鸣声骤然密集,掩盖住两人意味深长的笑声。
廖启明望着照片,心里默默计算着能从中获利多少,全然没注意到窗外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那黑影在墙角停顿片刻,悄悄拍下了办公室内的场景,又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吴良友最后一站是市国土局。
关政局长办公室的冷气开得很足,与室外的燥热形成鲜明对比。
当关政将一摞举报信推到桌前时,信纸摩擦桌面的沙沙声像把钝刀,刮得吴良友耳膜生疼。
“非法开采、违规批地......” 关政的钢笔尖重重戳在文件上,“你们县最近投诉量占了全市三分之一。”
举报信里提到的几个项目,都或多或少有他的影子,他感觉喉咙发紧,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他的目光扫过举报信上熟悉的项目名称,心跳加速,强装镇定道:“这些都是竞争对手恶意举报,我们局己经在调查了。”
吴良友扯松领带,喉结上下滚动:“都是些不实举报,主要是执法大队缺个得力的带头人,我想推荐......”
他刚想推荐姚斌,却被关政打断:“用人得走程序,你们先提交正式方案。”
窗外突然炸响一声闷雷,暴雨倾盆而下,冲刷着玻璃上的泥点。
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举报信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正将他淹没。
他开始后悔,当初不该为了一点利益就违规操作,现在麻烦找上门,该怎么解决?
返程的高速路上,暴雨模糊了挡风玻璃。
吴良友打开雨刮器,却怎么也刮不干净内心的阴霾。
房产过户的喜悦、争取到考察机会的兴奋,此刻都被举报信和关政的警告浇得透心凉。
车载电台突然插播新闻:“市纪委通报三起国土系统腐败案件......” 他猛地踩下刹车,后车的鸣笛刺破雨幕,惊起路边草丛里的野鸟。
后视镜里,自己苍白的脸在闪电中忽明忽暗。
吴良友握紧方向盘,指甲几乎掐进皮革。
他知道,这看似风光的省城之行,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平静。
暗处的枪口己经瞄准,而他,连敌人是谁都还没看清。
车子重新启动,在雨幕中缓缓前行,他的思绪却乱成一团,想着该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危机,又该如何保住这来之不易的一切。
他的手机在副驾驶座上震动起来,是妻子打来的电话。
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吴良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
“喂,老婆。” 电话那头传来妻子关切的声音:“老吴,你什么时候回来?孩子说想爸爸了。”
吴良友的喉咙突然发紧,他望着窗外的雨幕,轻声说:“快了,处理完这边的事就回。”
挂断电话后,他的内心涌起一阵愧疚,这些年为了仕途和利益,他陪伴家人的时间越来越少。
想起孩子上次生日,自己因为一个饭局爽约,吴语失望的眼神,他的鼻子发酸。可现在,他己经深陷泥潭,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而此时,在市纪委的办公室里,几位工作人员正围坐在会议桌前,讨论着关于吴良友的举报线索。
投影仪上展示着大量的资料和数据,墙上贴满了线索便签。
“这些举报信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涉及的项目都疑点重重。”
一位年轻的纪检干部说道。
他指着屏幕上的项目审批流程,“这个项目的审批时间明显不符合规定,而且土地用途也发生了变更,背后肯定有问题。”
纪委副书记敲了敲桌子,目光严肃:“继续深入调查,尤其要关注他与开发商的往来。国土系统的腐败问题,必须一查到底。”
窗外的雨还在下,似乎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在返回县城的途中,吴良友在服务区稍作休息。
他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看着镜中疲惫的自己,头发不知何时己冒出许多白发,眼角的皱纹也愈发明显。
回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时的意气风发,再看看如今深陷利益泥潭的自己,他的心中五味杂陈。
那时的他,怀抱着为人民服务的理想,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权力和金钱蒙蔽了他的双眼。
但很快,他又整理好领带,恢复了局长的威严模样,因为他知道,在这场权力与利益的游戏中,他己经没有退路。
一旦倒下,不仅多年努力付诸东流,还可能面临法律的制裁。
他掏出手机,给几个关系密切的开发商发去消息,让他们做好应对准备,同时也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将举报的事情压下去,保住自己的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