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则成裹着那张散发着浓重汗味和血腥气的狼皮褥子,靠在冰冷的土坯墙上,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肩膀的伤口被小石头重新包扎过,敷上了捣碎的、气味辛辣的草药,火辣辣的痛感暂时压过了刺骨的寒冷和失血的虚弱。
小石头——余则成终于知道了这个数次救他性命的矮小哨兵的名字——
正背对着他,专注地在火堆上烤着一块不知名的、颜色深褐的肉干。
跳跃的火光勾勒出他精瘦而紧绷的脊背线条。
沉默像屋外的寒气一样弥漫着。
只有火堆的噼啪声和余则成牙齿打颤的声音。
小石头将烤得微焦、散发出一点油脂香气的肉干递过来:
“吃。能顶住。”
余则成机械地接过,肉干又硬又韧,几乎咬不动,只能含在嘴里慢慢用唾液软化。
粗糙的食物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实感,驱散着那种濒死的虚脱。
“赵队长…”余则成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嘶哑得厉害。
“…一点消息都没有吗?”他问出了压在心底最沉重的问题。
老冯己经牺牲,赵队长是仅存的、他能寄托一丝渺茫希望的联系人了。
小石头拨弄火堆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火光映照着他脏污却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深重的阴影。
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压抑:
“地道出口…离伏击点不远。我摸回去看过…”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压抑某种情绪,“…雪地上…全是血…还有弹壳…鬼子拖尸体的痕迹…拖了很远…”
他没说下去,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余则成的心里。
拖尸体的痕迹…这意味着赵队长很可能是在重伤后被俘,或者…当场牺牲后被敌人带走。
“没…没找到…”余则成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是询问,也是某种绝望的祈求。
小石头摇了摇头,眼神黯淡:“没有活口。也没…没找到赵队长的…人。”
巨大的失落感和更深的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余则成。
又一个保护他的人…为了他,生死不明,凶多吉少。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要救我?!老冯为我挡子弹!赵队长为我断后!
你!你差点也…”他想说“死”,但那个字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我是什么人?军统特务!一个被自己组织追杀、被你们称为‘特务’的人!值得你们这样吗?!值得吗?!”
“值不值?”小石头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老冯哥救你,是因为他看到你骨子里还有血性,还没烂透!
赵队长断后,是因为你是左蓝同志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人!是组织上交代的任务!”
“左蓝…”这个名字再次被提及,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余则成混乱的思绪。
小石头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左蓝同志…她是好样的!
她用命保住了‘白山黑水’计划的线索!保住了你!她相信你!
她相信你余则成,骨子里不是他们军统那种冷血的刽子手!她相信你能看清真相!”
“白山黑水…”余则成喃喃道,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具体的代号,之前老冯只是含糊地提过“重要任务”。
“对!”小石头的眼中闪过一丝灼热,“鬼子731部队的罪恶!在边境线附近搞的秘密基地!
囤积物资,准备长期封锁和进攻!
位置、布防、兵力…这些情报,左蓝同志牺牲前,把最关键的一部分,用只有她和你才知道的方式,藏起来了!
军统为什么一定要杀你灭口?特高课为什么紧追不舍?他们怕!
怕你活着,怕你想起什么!怕你把左蓝同志用命换来的情报交给我们!”
真相如同惊雷,在余则成脑中轰然炸响!
左蓝不是叛徒!她牺牲自己,不仅是为了保护组织秘密,更是为了保护他余则成,保护她认为还有救赎可能的“同志”!
军统的追杀,是为了掩盖他们内部可能存在的通敌线索,或者纯粹是为了灭口!
特高课的追击,是为了夺回那份关乎他们重大军事机密的情报!
而他余则成,一首被蒙在鼓里,像个可悲的棋子,被双方撕扯、追杀,却不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秘密和信任!
巨大的冲击让余则成眼前发黑。
他猛地捂住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
愧疚、震撼、被欺骗的愤怒、对左蓝牺牲意义的重新认知…
无数种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翻腾奔涌!
“啊——!”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他喉咙里挤出。
小石头没有阻止他,只是默默地往火堆里添了根柴。
他知道,这些真相对一个刚刚经历了信仰崩塌和生死追杀的人来说,冲击力有多大。他需要时间去消化,去接受。
过了许久,余则成的颤抖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看向小石头,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白山黑水’…左蓝…她把情报…藏在哪里了?”
小石头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比之前更加锐利和坚定的光芒,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如释重负的神情。
他正要开口——
“嘘!”余则成眼神骤然一凝!比小石头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
他听到了!
极其轻微,但绝非自然的声音!
像是有重物踩断了远处积雪下覆盖的枯枝!
小石头瞬间领悟,像受惊的狸猫般无声弹起,吹灭了墙角那微弱的火堆!屋内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两人屏住呼吸,身体紧绷到极致,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限!
屋外,寒风依旧呼啸。
追兵!又来了!
这一次,来得更快,更隐蔽!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群狼!
余则成在黑暗中摸索着,冰冷的手指碰到了地上那支沉重的、打空了的霰弹枪枪管。
他用力握紧,金属的冰冷触感顺着掌心蔓延,瞬间冻结了心中翻腾的情绪,只留下冰冷的杀意和必须活下去的决绝!
小石头的身影无声地移动到门后,黑暗中,他拔出了腰间的刺刀,刀刃在门缝透入的微弱雪光下,闪过一道幽冷的寒芒。
新一轮的猎杀,在死寂的黑暗中,再次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