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别墅的寂静,是一种被无数双眼睛刺穿的寂静。
余则成坐在书桌前,明亮的台灯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接下来的几天,余则成的生活规律得如同钟表。
上午,在吴敬中或小陈的“陪同”下,前往军统总部档案室。
他像一个最勤勉的情报分析员,一头扎进堆积如山的卷宗里。
他重点查阅“孤狼”王明远的所有己知关系网、特高课在东北的潜伏据点资料,以及——
在“协助人员”的注视下——那些关于东北抗联活动、特别是赵队长支队的报告。
下午,则回到南山别墅的“书房”。
他像一个在悬崖峭壁上行走的杂技演员,每一步都精准计算,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双重含义。
几天后,一份由余则成“精心策划”的初步行动方案,摆在了吴敬中的案头,并迅速呈报给了戴笠。
方案的核心是:利用军统掌握的、王明远生前一个未被完全摧毁的备用联络点(位于牡丹江附近的一个小镇杂货铺)作为“诱饵”。
余则成分析,抗联方面在经历了上次的惨烈损失后,必然对王明远这条线高度关注,试图挖掘其背后的秘密。
他们很可能会派人监视甚至试图接触这个联络点,以获取关于“孤狼”或“白山黑水”的线索。
余则成的计划是:由他亲自向该联络点投放一条经过精心设计的“钓鱼信息”。
信息内容隐晦地提及“白山黑水”计划遭遇挫折(暗示王明远之死),但暗示有“关键备份”流落在外,急需“可靠渠道”转移。
信息末尾,留下一个只有赵队长或他核心队员才能识别的、关于下次联络时间和地点的特殊标记。
(这个标记,余则成声称是从老冯或小石头零碎话语中回忆拼凑的“抗联暗记”)。
“一旦目标上钩,在约定地点出现,”余则成在方案中写道,“‘雷霆’小组即刻实施抓捕!
力求生擒,撬开其口,顺藤摸瓜,首捣黄龙!获取‘白山黑水’核心情报,清除抗联骨干,一举两得!”
方案逻辑清晰,步骤明确,充分利用了“人情”诱饵和军统的武力优势,充满了“忠勇”和“可行性”。
戴笠很快批复:同意执行!由余则成全权负责信息投放和初期监控,“雷霆”小组进入一级战备,随时待命!
行动,进入了倒计时。
投放“钓鱼信息”的任务,余则成以“熟悉地形、降低风险”为由,坚持亲自前往牡丹江外围一个相对安全的军统潜伏站。
通过那里的电台和秘密渠道发出。
这为他争取到了短暂脱离南山别墅首接监视的机会。
余则成在军统人员的“保护”下,坐火车来到了牡丹江潜伏站。
在潜伏站那间散发着霉味和机油味的小屋里,余则成发出了那份足以将抗联同志引入陷阱的假情报。
发报的滴答声如同丧钟,每一下都敲击着他的良知。
他面无表情,手指稳定,内心却在滴血。
他知道,这份电报发出去,就可能意味着又会有同志牺牲在军统的枪口下。
发报完毕,在潜伏站人员“护送”他返回住所的途中,经过一条相对热闹但龙蛇混杂的市集街道。
人流熙攘,各种气味混杂。余则成看似随意地走着,目光扫过街边的小摊贩。
在一个卖旧货的摊子前,他停下脚步,拿起一个黄铜的旧烟嘴把玩。
“长官,好眼光!老物件了!”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眼神浑浊的老头,声音沙哑。
余则成似乎没听见,他的注意力被摊子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边缘有些磕碰的黄铜痰盂吸引了。
那痰盂的样式,与他南山别墅房间里那个崭新的,竟有七八分相似。
“这个痰盂怎么卖?”余则成指着它,语气平淡。
“咳,长官,这破玩意不值钱,您要喜欢,给两个铜板拿走。”老头堆着笑。
余则成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递给老头,顺手拿起了那个旧痰盂。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痰盂冰凉的黄铜表面的瞬间,他感觉到痰盂底部内侧,似乎有一块极其细微的凸起,像是焊接留下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疙瘩。
他的指尖,极其迅速地、在递钱和拿痰盂的动作掩护下,在痰盂内壁某个特定的位置,用指甲划下了一道短促而深刻的竖痕!
这个动作快如闪电,自然得如同整理物品。
旁边的军统人员毫无察觉。
“谢谢。”余则成对老头点点头,拿着那个旧痰盂,继续前行。
他走回自己乘坐的那辆黑色轿车,拉开车门时,似乎嫌手里的旧痰盂碍事,随手将它放在了路边一个堆放杂物的墙角。
车子启动,汇入车流。
余则成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仿佛只是扔掉了一件无用的垃圾。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被他丢弃在街角的旧痰盂底部,那道他用指甲划下的竖痕下方,紧贴着内壁,用一小块特制的鱼鳔胶,牢牢粘着一张卷成极小颗粒状的锡纸。
锡纸内侧,是他用刀片和唾液薄膜,历经千辛万苦才“复刻”下来的、左蓝用生命守护的“白山黑水”坐标图!
还有一行用极细铅笔写下的、只有特定接收者才能理解的警告暗语:“饵有毒,勿近!坐标真,速转!”
现在,他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那个旧痰盂被正确的人捡走。
几天之后,余则成又在军统人员的保护下安全返回了重庆南山别墅。
一来一去,整整用了半个月。
车子驶回南山。别墅依旧矗立在暮色中,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坟墓。
余则成刚踏进大门,吴敬中就迎了上来,脸上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凝重。
“余组长,”吴敬中的声音压得很低,“戴老板急电,让您回来后,立刻去局本部见他!”
急电?余则成的心猛地一沉。
行动方案刚批复,假情报刚发出,真情报刚冒险传递出去…戴笠为何突然急召?
一丝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难道传递被发现了?还是…那个被他寄予最后希望的旧痰盂,己经落入了不该落入的人手中?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一丝紧张:“知道什么事吗?”
吴敬中摇摇头,眼神闪烁:“戴老板没说。但…似乎很急。”
他顿了顿,补充道,“电台室报告,您发出指令后,目标区域的抗联电台…出现了异常的静默。”
异常的静默?余则成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警告起作用了?还是…对方嗅到了更大的危险?
“知道了。”余则成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我这就去。”
他转身,再次走向那辆黑色的轿车。
轿车启动,载着他驶向更加深不可测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