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火旺瘦小的身体也在剧烈颤抖,他看着孔有德手中那柄寒光闪闪的雁翎刀,又看着地图上那道代表生机的冰冷弧线,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烧尽!他猛地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卑职陈火旺!领命!十日!十辆‘铁龙’!三百锐士!二十门炮!若少一辆!少一炮!卑职……提头来见!”
“好!”孔有德收刀入鞘,动作快如闪电。他不再看两人,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那份染血的辽东急报上,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力量:
“记住你们的话!七日!十日!老子就在这归化城!等着你们的‘铁龙’!等着……杀奔辽东!”
命令如同冰雹砸落,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雷震和陈火旺不再有片刻停留,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屏风后气息奄奄的宋应星。两人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带着决死的凶悍,转身冲出殿门!一个奔向风雪肆虐、夯声震天的黑水堡峡谷,一个冲向浓烟滚滚、铁锤叮当的工坊区!
整个归化城,如同一架被强行注入狂暴动力的战争机器,发出了远超之前的、近乎歇斯底里的轰鸣!黑水堡峡谷的烈火昼夜不息,夯土的号子声嘶哑如血!工坊区的炉火映红了半边夜空,铁锤撞击钢铁的声音密集如同暴雨!所有的人,所有的资源,所有的意志,都被强行拧成一股绳,勒向那不可能完成的七日与十日之限!
时间,不再是流淌的溪水,而是烧红的铁砂,一刻不停地灼烤着每个人的神经。
第六日,夜。
黑水堡峡谷。
烈焰依旧在壕沟中疯狂舔舐着冻土,将巨大的夯土木框映照得如同地狱熔炉的边框。数千条汉子早己到了极限,动作机械而麻木,每一次挥动沉重的撞锤,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不断有人力竭倒下,被迅速拖离火场边缘,如同被榨干的燃料。
雷震拄着木杖,如同一尊风化的石像,矗立在土台边缘。他身上的皮袄早己被汗水、泥浆和暗红的血渍浸透,又冻成硬壳。左肩的纱布被不断渗出的鲜血染透,凝结成暗紫色的冰痂。右臂的伤口更是传来阵阵钻心的剧痛,那是过度用力导致伤口崩裂的征兆。他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蜡黄,嘴唇干裂出血口,深陷的眼窝中布满血丝,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尺规,死死丈量着峡谷中段那巨大的棱堡基座!
基座在烈火与血肉的浇筑下,以一种近乎野蛮的速度向上增长!距离一丈的高度,只差最后……三尺!
“快!快!最后三百槌!给老子砸实了!”工头们的嗓子早己喊破,声音如同破锣,挥舞的皮鞭也显得有气无力。
咚!咚!咚!
夯土的轰鸣声在峡谷中回荡,却掩盖不住一种无形的、濒临崩溃的张力。降卒和流民们的眼神空洞而麻木,如同行尸走肉。连续六天六夜不眠不休的地狱劳作,早己榨干了他们最后一丝生气和希望。怨毒和绝望如同地底的岩浆,在死寂的表面下翻腾涌动。几个土默特降卒隐晦地交换着眼神,目光不时瞟向火沟旁堆积如山的柴草,以及……监工腰间悬挂的腰刀钥匙。
雷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最后的三尺,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旦有人煽动,或者仅仅是因为某个微不足道的意外,这数千被逼到绝境的苦力,瞬间就会化作吞噬一切的暴乱洪流!黑水堡将毁于一旦!七日之期将成为泡影!辽东……也将彻底失去最后一线渺茫的希望!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刀柄,冰凉的触感让他因高烧而滚烫的手掌感到一丝刺痛。但他知道,仅凭他带来的这点伤兵和疲惫的监工,面对即将爆发的火山,无异于螳臂当车!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凝固得几乎要爆炸之际——
呜——!
一阵低沉、雄浑、穿透力极强的汽笛声,如同沉睡巨龙的咆哮,毫无征兆地从峡谷入口的方向轰然响起!声音悠长,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冰冷和力量感,瞬间压过了夯土的轰鸣和寒风的呼啸!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从未听过的恐怖声响震得浑身一僵!如同中了定身咒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惊疑、恐惧、茫然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峡谷入口!
风雪弥漫中,十尊钢铁铸就的狰狞巨兽,排成一列钢铁长龙,缓缓驶入峡谷!
正是陈火旺督造的十辆“镇辽号”履带蒸汽机车!
它们比第一代原型机更加庞大、厚重!粗壮的烟囱喷吐着更加浓密的黑烟,如同十条黑龙在风雪中狂舞!巨大的飞轮在连杆带动下疯狂旋转,将澎湃的动力传递到两条宽厚沉重的钢铁履带上,碾过冻土和积雪,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摩擦和碾压声!每辆机车后面,都拖拽着两节巨大的、覆盖着厚实油布的车斗!
更令人心惊胆战的是,在头车的巨大驾驶台旁,肃立着一个身影——正是陈火旺!他全身包裹在厚重的皮裘里,脸上沾满油污,唯有那双眼睛,在机车喷出的蒸汽和烟尘中,亮得如同地狱的鬼火!他手中,高高擎着一面巨大的猩红旗帜——上面用浓墨绘着一头狰狞咆哮、踏火而行的钢铁巨兽!正是“铁龙”战旗!
十辆钢铁巨兽在距离夯土工地百步外缓缓停下。沉重的履带碾碎最后一块冻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随即沉寂。唯有烟囱依旧喷吐着浓烟,飞轮发出低沉的嗡鸣余音,如同巨兽在喘息。
死寂!
整个峡谷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夯土声彻底消失了。数千双眼睛,带着极致的震撼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死死盯着那十尊散发着蒸汽与钢铁力量的冰冷巨兽,以及巨兽旁那面狰狞的“铁龙”战旗!刚才还在翻腾的怨毒和绝望,瞬间被这超越凡俗认知的、如同神罚般的力量震慑得烟消云散!那几个眼神闪烁的土默特降卒,更是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泞中,浑身抖若筛糠!
陈火旺站在车头,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峡谷中呆若木鸡的人群,扫过那即将完工的巨大棱堡基座,最后落在土台上摇摇欲坠却眼神凶悍的雷震身上。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咆哮,声音穿透了凛冽的寒风和机车的余音,清晰地刺入每一个人的灵魂:
“铁龙——初鸣!奉孔将军将令!押运辽东救兵——”
“虎蹲炮——二十门!”
“火药——五千斤!”
“铅弹——一万发!”
“精铁炮弹——五百颗!”
“粟米——一万石!”
每一个字报出,都如同重锤砸在冻土上!尤其是那“救兵”、“二十门虎蹲炮”、“五千斤火药”,如同惊雷在绝望的深渊中炸响!
陈火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铁血杀伐:
“此乃——救辽东数十万军民性命之资!救锦宁血战袍泽之资!早一刻送达辽东!便多一分胜算!多活千人!万人!”
“尔等!”他的手指猛地指向峡谷中那数千名被震慑得魂飞魄散的降卒、流民,“黑水堡!便是这‘铁龙’北上的基石!便是辽东救兵的后盾!墙基早成一刻!铁龙便早发一刻!辽东袍泽便多一分生望!”
“最后三百槌!是赎尔等之罪!是挣尔等妻儿之命!更是——报国!”
“给老子——砸!!!”
“砸——!!!”肃立在机车旁那数百名全身包裹在黑色板甲中、如同钢铁雕塑般的工政院护厂队士兵,齐声发出震天的怒吼!数百支黑洞洞的破虏铳口,如同死神的阵列,冷冷地指向天空!
这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和冰冷的铳口,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点燃最后斗志的火星!
“砸啊——!!!”短暂的死寂后,峡谷中爆发出震耳欲聋、近乎疯狂的吼声!不是号子,是绝望中被点燃的、歇斯底里的咆哮!工头们手中的皮鞭早己不知扔到了哪里,他们自己也如同疯魔般,赤红着眼睛,带头扑向夯土木框,用肩膀死死顶住沉重的撞锤!
“为了辽东!”
“为了活命!”
“砸!砸!砸!”
数千条早己麻木的臂膀,在这一刻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恐怖力量!沉重的撞锤被高高举起,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向那最后的冻土!咚!咚!咚!轰!轰!轰!夯土的巨响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狂暴、密集、震撼!大地在呻吟!山崖在颤抖!烈焰在狂舞!
雷震拄着木杖,看着峡谷中那如同火山爆发般的疯狂景象,看着那十尊静静矗立、却散发着无上威压的钢铁巨兽,看着陈火旺在车头猎猎寒风中的身影……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壮与狂喜的热流猛地冲垮了他强撑的意志堤坝!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断裂!
他身体猛地一晃,眼前彻底被黑暗和金星吞噬,口中喷出一股滚烫的鲜血,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最后的意识里,是赵铁柱和亲兵们惊恐的呼喊,是峡谷中那如同惊涛骇浪般永不停歇的“砸”声,以及陈火旺那穿透一切的嘶吼:
“黑水堡墙基——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