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最后一个学期的夏天,来得又早又猛。窗外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嘶鸣,空气里浮动着燥热和一种无形的压力,像一层黏腻的糖浆,裹得人喘不过气。教室头顶的风扇徒劳地旋转着,吹出的风也是热的。桌角堆叠的复习资料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气味,混合着汗水的微咸。
就在这兵荒马乱的冲刺阶段,一个陌生的身影闯入了我们班,也闯入了我死水微澜的高三生活。
他叫陈屿。班主任介绍说,他从小跟着父母在外地读书,因为高考户籍政策,必须转回原籍参加考试。名字像一座安静的小岛,人却像一团跳跃的阳光。
他个子很高,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运动裤,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看就是常年沐浴在阳光下的样子。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眼睛弯弯的,像盛着两汪清澈的泉水。那种扑面而来的开朗和活力,让沉闷的教室都似乎亮堂了几分。他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声音清朗,带着一点不属于本地口音的爽利感。
班主任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唯一空着的座位上——就在我旁边。
“陈屿,你先坐顾渺旁边吧。顾渺,新同学刚来,有什么不清楚的你多帮帮他。” 班主任交代了一句,就匆匆去开年级会了。
我正埋首在一道死活解不开的数学题里,眉头拧成了疙瘩。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撞上陈屿看过来的目光。他咧开嘴,又是一个灿烂的笑容:“嗨,顾渺同学,以后请多指教啦!”
那笑容太晃眼,带着夏日的灼热感。我心头莫名一跳,慌忙低下头,含糊地“嗯”了一声,感觉脸颊有点发烫,赶紧把视线重新钉在数学题上,假装很忙。心里却有点乱糟糟的:**完了,旁边坐个这么显眼的家伙……以后岂不是更容易被注意到了?** 那些该死的痘痘仿佛也在这份燥热里蠢蠢欲动。
陈屿的行动很快印证了我的预感。他简首就是个行走的“活力素”。
下课铃一响,他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教室,奔向篮球场。午休时间,别人都在争分夺秒补觉或做题,他却能在烈日下打上整整一个小时篮球,回来时满头大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T恤后背也湿了一大片,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阳光和汗水的蓬勃气息。他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擦汗,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瓶水,然后趴在桌子上,没几分钟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睡得香甜。
这种毫不费力的、仿佛天生就该在阳光下的样子,让我这个躲在伞下(哪怕伞是歪的)都怕被晒到的人,感到一种遥远的、近乎羡慕的陌生。
起初,我们几乎没有交流。我习惯性地把自己缩在角落,做题、发呆,或者望着窗外聒噪的蝉。他则忙于适应新环境,和班上几个同样爱打球的男生迅速混熟,课间总能听到他们兴奋地讨论NBA球星或者昨天比赛的某个精彩瞬间。
打破沉默的,是一次物理课。
老师讲解的动量守恒习题有点复杂,我听得云里雾里。陈屿似乎也卡住了,他皱着眉,盯着草稿纸,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大概实在想不通,他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压低声音问:“喂,顾渺,这道题……你听懂了吗?”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主动问我。看着他脸上少有的、带着点困惑的认真表情,不像平时打球时那样大大咧咧。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笔,在草稿纸上把自己理解(虽然也不怎么透彻)的思路简单画给他看,小声解释了几句。
他凑过来看,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我耳边。我的手指有点僵,心跳又不争气地快了两拍。他看得很专注,然后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脸上又绽开那种明亮的笑容:“明白了!原来是这样!谢啦!” 那笑容里带着真诚的感谢,没有一丝杂质,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点。
**“不…不客气。”** 我小声说,感觉耳根更热了。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似乎有了一根看不见的、极其微弱的线。
他偶尔会问我一些理科题目(他理科基础似乎比我差点),我会尽量解答,虽然自己也不是学霸。作为回报,或者是他天性使然,他开始在下课回座位时,随手放点小东西在我桌上:一颗包装纸亮晶晶的水果糖(说是打球赢的奖品),一张印着可爱卡通图案的书签(“看你书都翻旧了”),或者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他早上多买的茶叶蛋(“多吃点,看你瘦的”)。
这些小东西不值钱,却带着一种笨拙的、属于少年人的暖意。它们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我沉寂的心湖,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我表面装作不在意,甚至故意板着脸说“我不要”,却在他转身后,飞快地把糖果塞进笔袋深处,把书签小心翼翼地夹在正在看的书里,然后小口小口地吃掉那个温热的茶叶蛋,心里有种隐秘的甜。
放学,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时间”。
他家租的房子,和我家在一个方向,虽然不完全顺路,但有一段路是重合的。不知从哪天起,他开始“自然而然”地在放学时磨磨蹭蹭收拾书包,等我一起走。
“顾渺,走了!” 他总是这样大大咧咧地招呼一声,然后背着那个大大的运动包,走在我旁边半步的位置。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通常还沉浸在球赛的兴奋里,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今天哪个球投得漂亮,哪个队友太坑,或者模仿某个NBA球星的动作,夸张又搞笑。我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被他逗笑,轻轻“嗯”几声。晚风吹散白天的燥热,也吹动他额前汗湿的碎发。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混合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并不难闻,反而有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感觉。
有时候,碰到路边卖冷饮的小摊,他会突然停下来,买两支最便宜的绿豆冰棍,塞给我一支:“喏,降降温!” 也不等我拒绝,自己就先咬了一大口,冰得龇牙咧嘴。
我握着那支冰冰凉的绿豆冰棍,指尖传来的凉意却压不住心底涌上来的温热。小心翼翼地舔一口,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好像……也没那么怕和他一起走了?** 那些关于痘痘、关于不够好看、关于成绩平平的焦虑,在他爽朗的笑声和没心没肺的分享里,似乎暂时被遗忘了。
我们之间没有明确说过什么。没有牵手,没有表白。只有放学路上越来越默契的同行,只有课桌下偶尔偷偷传递的小纸条(上面可能只写着“借我橡皮”或者“放学等我”),只有他打完球回来,会把一瓶没开封的冰矿泉水轻轻放在我桌上(“顺手买的”),只有在我偶尔鼓起勇气,指着练习册上的一道难题问他“你会吗?”时,他立刻凑过来,认真讲解时专注的侧脸。
一切都藏在夏天的蝉鸣里,藏在放学路斑驳的树影下,藏在那支甜丝丝的绿豆冰棍里。懵懂,青涩,像一颗刚刚顶破泥土的嫩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法言说的悸动。在高考这座沉重的大山下,这点偷偷滋长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甜,成了我灰色高三里,唯一一抹鲜亮而隐秘的色彩。
陈屿,这个像夏天一样突然闯入的少年,用他毫无保留的阳光和笨拙的温暖,第一次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也可以被看见,被在意。那些深植于心的自卑藤蔓,仿佛被这夏日的阳光短暂地晒蔫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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