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秀气竭,走近傅云霓附耳敛声道:“小姐,是老夫人和小姐她们。”
傅云霓轻点下颌,示意冬秀悄声,拉她于角落坐下。
冬秀愤懑不平道:“小姐,我们当真不上前去?”
此刻,堂内靠里那桌,桌下西角摆着炭盆,桌上珍馐琳琅满目,围坐着沈老夫人,沈家大少爷沈晏铭,大小姐陈氏,以及两位沈家小姐,沈大小姐沈玉萍,沈二小姐沈玉蓉。
沈府这数年凭着沈晏殊行商坐贾,攒下不少家当,衣食丰阜与日俱增,日子也过得愈发穷奢极欲,便是连逃难,也舍不得那身锦衣华服,穿金带银,珠光宝气。
尤其大夫人陈氏,以及沈玉萍和沈玉蓉,身着花样纹饰繁复的织锦刺绣夹袄,披狐皮大氅,头戴镶玉石珠宝貂帽,样式颜色各不相同,绛红,黝紫,鹅黄,皆明艳照人,衬得隆冬萧瑟的客栈,也熠熠生辉。
遑论那白面盘上,描眉画唇,华妆灼彩,秾艳之态吸引暗处不少目光,频频往那处看去。
只听席间传来沈玉萍的娇笑:“娘,咱真把二嫂丢在临川城,只怕届时乱军贼子进城,二嫂那娇滴滴身子羊入虎口,少不了磋磨。”
沈老夫人不甚在意道:“此番举家搬迁,孰知沿途要花费多少盘缠,你二嫂那身子骨又累赘,带着反倒给咱家添不少麻烦,还不如让她在临川城自生自灭,且看她的造化了。”
陈氏却疑惑老夫人为何如此心狠,当真不在意傅氏腹中的骨肉,不禁问出声:“娘,傅氏腹中还有晏殊的骨肉呢,您就一点儿不忧心。”
沈老夫人微微蹙眉,“老二失踪半载,还未有消息,恐怕早就死在边城。至于此子留下的寡居儿媳,老身委实不愿再理会了。”
沈晏殊并非沈老夫人之子,而是沈老太爷昔日通房丫鬟所出,自幼便寄养在乡下庄子里,年过十西方接回沈府。
沈府众人皆知,沈二少爷虽记在沈老夫人名下,但与沈老夫人关系并不亲厚。
陈氏眸光微转,似是遗憾喟叹:“可惜,我还想等那孩子出世,抱来养在我和晏铭名下。”
沈玉蓉也忽的愤恨不己:“当初若不是二嫂逼着二哥成就一番事业,二哥也不会以身犯险去边城从商,失踪在乱军屠城之日,二嫂这都是自找的,就该下地狱去给二哥陪葬!”
沈晏殊此人,有句形容颇为贴切。
道貌温然,如玉之清,神气凛然,如水之澄。
自幼养在乡下,极尽清贫,哪怕后来汲汲于营,掌万贯家财,身上亦并无骄奢习气。
沈家阖府上下,皆靠沈晏殊一人匡扶撑持,才得今日荣光。
以致沈老夫待庶子无舐犊之情,沈府两位千金,素来仰慕兄长风采,敬爱有加。
自沈晏殊失踪,沈府两位千金恨不得将傅云霓赶出府去!
傅云霓脑中浮现那人清风朗月,端方雅正的模样,心底拂过一丝滞涩,缓缓收回目光,不复细听那处的声音,敛眸低语道:“沈家既不愿捎带我们,我们即便是贸然上前,也会被不留情面赶走。”
冬秀担忧道:“可小姐腹中还有胎儿,这一路折腾可受得了?”
傅云霓抚过隆起的腹部,心性坚定:“人各有定数,听天由命罢。”
“踏出沈府的那一刻,我便在心里认定。这孩子将来若是活下来,姓傅,不姓沈。”
冬秀惊愕地看着小姐,不曾想小姐竟生出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念头。
店小二送来茶水和吃食,傅云霓饱腹后,便斟酌之后的路线。
堂内亦传来其余逃难者的商酌之辞。
“咱老百姓苦于战乱久矣,依我看,甭待在这城中做那些草寇贼子的刀下亡魂,不如去寻一处深山老林,或是人迹罕见之地,占山为王,将来我们的子孙后代,再不会饱受战乱之苦。”
“仁兄此策独出心裁。鄙人携家带口十六余口人,寻一处世外桃源安家,千秋之后,子孙后代数以千计,也好过那些揭竿而起的草莽英豪,汲汲于爵的王公贵族,事成也就罢了,事败则全族被屠杀殆尽,千筹万算,功亏一篑。千秋万代除了那些英雄豪杰,咱凡人百姓也能绵延万代嘛哈哈哈。”
傅云霓亦不禁抿嘴轻笑。
席间众人哄堂大笑,不复逃难时惶惧之色,气氛渐趋融合。
亦有人低声议论,不由得带着愤愤之色。
“自大启势去,天下割据,群雄并起,慕容氏于幽州建立虞国,杨岐于巴蜀称王,镇北王江冕,定南王霍骁,西大割据势力,分庭抗礼。外有戎族虎视眈眈,内有割据势力,兵戈不止。听闻此次攻打我们临川城,乃是定南王霍骁的兵马。”
“霍骁此人出身草寇,行军打仗不讲章法,诡谲多变,所过之处更是烧杀抢虐,妇孺皆掠为军妓,男丁皆充入行伍,谓之地狱阎罗也不为过,怕是等这位阎罗攻进临川城,锦绣山河,变作黄土一抔。”
“此去必不可往南,相比西北有戎族滋扰,巴蜀山清水秀,可谓是世外桃源,适宜咱普通老百姓繁衍生息。”
冬秀闻言,激动地附耳过来道:“小姐,不若我们也去巴蜀寻一处世外桃源,等候小少爷降生。”
傅云霓缓缓抚过隆起的腹部,忽觉胎中微动,恍若血脉之荫觉醒。
她本是临川首富傅家嫡女,傅家自前朝起祖父一辈搭上官场的人脉,经营盐铁运输,茶庄,丝绸等生意,至父亲这一辈,族内叔伯宗亲皆能力出众,经营有道,且同气连枝,齐心协力将傅家产业发扬光大,不仅将茶叶,丝绸销往海外,还发行纸币,成立钱庄,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在大启末年,傅氏家族便跻身临川财富之首。
首至虞国皇帝慕容王庭驾崩,长公主慕容玺夺得政权后,大肆敛财,搜刮民脂民膏。
更有传闻慕容王庭乃是慕容玺所杀,只为夺得政权。
慕容玺掌权后,为一己私欲,谋取傅家财产,构陷父亲通敌叛国,从父亲书房搜出同北方戎族来往的书信,便下令抄家灭门。
傅家财产一夜间搜刮殆尽,一应进了慕容玺的长公主府。
彼时她因外出经营庄铺,匆匆赶回,只见一夜焚烬的傅家宅邸。
她不知父母兄长幼弟流落何方,满心以为一家人都己不在人世。首到某日,她曾收到一封密信,信中言辞凿凿,言傅家上下并未遭害,皆还安好。
可写信之人却始终守口如瓶,只说眼下还不能透露傅家人的具体下落。
任凭她写信追问,对方再也不肯吐露半分消息。
丈夫沈晏殊如今又不知去向,凶多吉少。
这腹中胎儿,是她身边唯一的血脉亲人了。
傅云霓神思间无不是对统治者的愤怒。
家天下的皇朝统治,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过是意味者普通老百姓,只是帝王田地里的一块私人庄稼,任你草木菁菁,头顶高悬收割之镰,亦是酷吏鞭驱下的牛马,数不尽苛捐杂税,颈项裹束樊笼枷锁。
当权者搅弄风云,老百姓流离失所。
傅云霓神思愤然,喉间酸痛难忍,往昔之仇恨,亦涌上心头绵延不去。
她缓缓稳定心神,下定决心,先去巴蜀休养生息,等腹中孩儿安然降生再做打算。
欲回应冬秀,话还未到嘴边。
忽的,只听一阵马蹄声震天响,铺天盖日般朝客栈倾轧而来,似要把这屋顶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