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 年的春天,确实像一管被挤破的颜料,把关中平原染成深浅不一的绿。李村村委会的土墙上,一张用大红纸写成的包产到户红榜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墨迹未干的名字旁画着歪歪扭扭的田块示意图,像一幅被权力随意勾勒的命运图谱。春风拂过,红榜哗啦啦地响,可这抹春风吹到李建军鼻尖时,却夹杂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土腥味 —— 那是权力霉变和贫富分化的味道。
李建军攥着磨破边的布口袋,挤在围观的人群中,鼻尖萦绕着泥土翻新的腥气和村民身上的汗味。他踮起脚尖,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找到 “李老实:村东头山梁薄田三亩” 的标注。心猛地一沉 —— 那片地他跟着父亲去过,土层薄得能看见底下的白垩土,去年生产队种的麦子,麦穗干瘪得像营养不良的孩子。而在红榜右上角,“王老虎:村西头水浇地五亩” 的字样被红笔圈了又圈,旁边用粉笔画着清晰的水渠流向图,甚至标着 “优先灌溉” 西个小字。村西头的水浇地是村里唯一能种水稻的肥田,水渠闸门钥匙就挂在王老虎家的门环上。
“爹,你看王老虎家的地,连水渠都画得这么清楚。” 李建军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老实顺着儿子指的方向看去,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半截粉笔,在红榜边缘的空白处比划着自家地块的大小,粉笔灰簌簌落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脚上。“分到啥地,就种啥地。” 父亲的声音像被晒干的树枝,“你爷那辈连自己的地都没有,现在好歹是自己的责任田了。”
然而,李建军却无法像父亲那样从 “拥有土地” 的名分里获得慰藉。他清楚地看到,包产到户的政策像一面放大镜,不仅照出了土地肥瘦的差异,更照出了权力扭曲的阴影。当王老虎骑着新买的 “飞鸽” 自行车,车后座载着亮闪闪的铁犁从村东头经过时,李老实正弓着背,用家里那把豁了口的木犁开垦山梁地。铁犁划过土地的声音是 “咯噔咯噔” 的脆响,而木犁发出的却是 “吱呀吱呀” 的哀鸣,像极了父亲每一步踩在碎石子上的脚步声。
播种季节,老天爷迟迟不肯下雨。李老实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用家里唯一的木桶去三里外的小河挑水。木桶底部的补丁在扁担下晃悠,每走一步都要洒出半瓢水,在干涸的土路上留下一串短暂的湿痕。而王老虎家的水浇地却不愁水源,他叼着烟袋站在水渠闸门旁,看着清澈的渠水哗哗流进自家田里,偶尔用脚踢踢闸门上 “王” 字的刻痕 —— 那是他上周让人新凿上去的。
“王支书,你家这水可真旺!” 路过的村民张老三谄媚地笑着,手里还提着刚从集上买的二锅头。
王老虎吐了个烟圈,斜睨着远处李老实挑水的背影:“那是,也不看看这闸门归谁管。有些人啊,天生就是喝西北风的命。” 他故意提高嗓门,让声音顺着风飘向山梁地。
李建军正在田埂上挖坑蓄水,听到这话,手里的铁锹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在阳光下越拉越长,水桶在肩头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把父亲拽倒。而不远处的破庙里,正传来骰子撞击瓷碗的清脆声响 —— 那是王老虎带着村干部在 “研究工作”。
“王支书,再来一把!我就不信赢不了你!” 会计老王的声音带着酒气。
“呵,你小子还想赢我?也不问问菩萨答不答应!” 王老虎的笑声混着香烟味飘出来,只见他随手将一叠毛票塞进裤兜,另一只手却偷偷在供桌上的香炉里插了三炷高香。香炉旁边还放着半本翻烂的《周公解梦》,书页上用红笔圈着 “梦见水,主财” 的字样。
李建军看得拳头发痒。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了包产到户的政策,却也让这些歪风邪气在村里蔓延。赌博的吆喝声、迷信的香火味、村干部的酒肉气,像一条条毒蛇,缠绕在这片本该充满希望的土地上。
深夜,李建军跟着父亲去地里查看墒情。月光下,父亲用那把磨了几十年的老卷尺丈量土地,突然愣住了 —— 自家的地块比红榜上标注的整整少了半分。“怪事了……” 父亲喃喃自语,手指划过田埂边缘新翻的泥土,那里明显有被锄头挖过的痕迹。
李建军蹲下身,借着月光仔细查看,发现田埂被人偷偷往自家这边挪了半尺。而远处王老虎家的田埂上,赫然插着一根崭新的地界桩,桩子上还系着辟邪的红布条 —— 那是他今天去破庙烧香时求来的 “风水桩”。
“爹,是王老虎干的!” 李建军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父亲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用袖口擦了擦卷尺上的泥土:“睡吧,明天还得早起挑水。”
那一刻,李建军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在月光下微微发亮,突然觉得这片土地像一个巨大的枷锁。它是父亲这辈人赖以生存的根基,却也牢牢困住了他们的命运。而王老虎们则像盘踞在枷锁上的蛀虫,不仅吸食着土地的养分,更侵蚀着世道的公平。
“爹,” 李建军突然开口,“我不想种地了。”
父亲握着卷尺的手猛地一颤,却没有回头:“不种地,你想干啥?”
“我想去深圳。” 李建军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听说那里三天就能盖一层楼,不像这里,连一分地都要被人抢。”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远处村西头王老虎家亮着的灯光 —— 那盏 100 瓦的大灯泡,比整个村东头加起来的灯光都亮。良久,他才低声说:“路是自己走的。但你要记住,不管走到哪里,都不能忘了自己是从哪块土地上站起来的。”
李建军没有回答,只是抬头望向星空。他知道,离开这里或许意味着无数的未知和风险,但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春风里夹杂的歪风,无法忍受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血汗被这片不公的土地吞噬。远处传来火车驶过的汽笛声,那声音像一声号角,召唤着他去寻找一片没有 “责任田伤疤” 的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