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案了结后的第三天,云芷的破屋前,第一次这么热闹。
“咚咚咚——”
敲门声又急又乱,还夹杂着屋外好几个人压低了嗓门的交谈声,嗡嗡作响。
云芷正在擦拭那枚青铜铃铛,手指顿了顿。
她站起身,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口的光景,让她微微怔住。
村长李有福局促地站在最前面,手里提着一篮子还沾着泥土的鸡蛋。他身后,是七八个眼熟的村民,都是往日里对她扔过石子、骂过“丧门星”最凶的几户人家。
他们手里无一例外,都提着东西。一袋米,一块布,甚至还有人拎着一只被绑了脚的活鸡。
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和云芷对上。
“云……云芷丫头。”村长李有福的嗓子干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俺们……俺们是来给你赔不是的。”
他把篮子往前一递,手臂都在发抖。
“以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听了王二麻子那帮混球的挑唆,对你……对你做了些混账事。你别往心里去,我们都是猪油蒙了心的蠢货!”
他身后一个壮汉“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把头磕在地上。
“云芷大师!我错了!我以前还朝你家扔过石头,我不是人!求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吧!”
有人带头,后面的人也纷纷开口,七嘴八舌,声音里全是恐惧。
“是啊是啊,我们再也不敢了!”
“您就当咱们是个屁,给放了吧!”
他们不是来道歉的。
云芷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们是来求饶的。
自从林惊玄将王二麻子一伙人定罪,并且公告全镇,说一切都是凶手嫁祸,与云芷无关后,村民们对她的态度就变了。
变得……更加害怕。
如果说以前是鄙夷和排斥,现在就是纯粹的、对未知力量的恐惧。
一个能跟官府捕头搭上话,还能指出真凶,甚至让林捕头都对她客客气…客气三分的“扫把星”?
这哪是扫把星,这分明是他们惹不起的活菩萨,或者……活阎王。
云芷什么都没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们。
她不说话,村民们就更慌了。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终于,村长李有福顶不住了,他一咬牙,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啪!”
“云芷丫头,你要是心里有气,你就打我,骂我!只要你肯消气!”
云芷的眼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消气?
她想起那些被扔进院子里的死老鼠,想起冬日里被堵住的烟囱,想起无数次在背后戳着她脊梁骨的唾骂。
那时候,她多希望有人能站出来,跟她说一句“对不起”。
可现在,这迟来的道歉,却像一盘冷掉的菜,毫无滋味。
“东西放下,你们走吧。”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村民们都愣住了。
就这?不打不骂?连句重话都没有?
他们面面相觑,心里更没底了。这感觉,就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虚得慌。
村长李有福还想再说什么,云芷己经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路。
“放进来。”
那意思很明确,收下东西,然后走人。
村民们如蒙大赦,赶紧手忙脚乱地把米面鸡蛋都堆放在小屋的角落里。那只鸡被放下时,还惊恐地扑腾了两下。
狭小昏暗的屋子,瞬间被这些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一股属于人间的烟火气,冲淡了小屋里常年萦绕的清冷。
可云芷却觉得,自己和他们的距离,更远了。
东西放完,村民们像逃命一样退了出去,只有村长还磨磨蹭蹭地留在最后。
他搓着手,一脸讨好地凑近了些。
“那个……云芷丫头,你看,俺们也道歉了。以后……以后镇上要是有个啥不干净的东西,还得……还得仰仗你啊。”
他这是把她当成能驱邪避凶的“大师”了。
云/芷看着他那张布满算计和敬畏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没回应,只是淡淡地问:“还有事吗?”
李有福被噎了一下,干笑道:“没……没事了,没事了。那你歇着,俺们不打扰了。”
说完,他赶紧转身,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
门外的人群一哄而散,仿佛慢一步就会被什么东西缠上。
云芷走到门口,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那些人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眼神复杂。
那不是看一个邻家女孩的眼神。
那是看庙里一尊泥塑神像的眼神。
敬你,畏你,求你,但绝不亲近你。
他们为她砌起了一堵新的墙,一堵用“敬畏”砌成的、更高更厚的墙。
她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天光和声音。
屋子里,堆满了米面粮油,这是她过去一年都未必能攒下的家当。
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以为,洗清冤屈后,她会开心,会觉得扬眉吐气。
但没有。
此刻,她的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寒风穿堂而过。
这种感觉,比被所有人唾弃时更加孤独。
那时候,她至少还有一个念想,盼着有朝一日能沉冤得雪,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在阳光下。
现在,这个念想实现了。
可她发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她和青溪镇,和这里的所有人,都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深渊。
这道深渊,不是“水鬼案”造成的,而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是她守陵人的身份。
她拿起那只青铜铃铛,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她唯一的归属感,似乎只来源于这座孤坟,和那些冰冷的墓碑。
突然,一股极细微的寒意从脚底升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下不安地蠕动。
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像个错觉。
但云芷的心,却猛地一沉。
不是错觉。
这股气息,来自祖墓深处。
和那晚将军煞气爆发时的感觉,同出一源,只是微弱了千百倍。
她的担忧,早己不是能不能融入村庄这种小事。
一个更恐怖、更巨大的阴影,正笼罩在青溪镇的上空,而看清这片阴影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走到那堆米面旁边,弯腰拿起一个鸡蛋。
鸡蛋还带着母鸡的体温。
可她的手,却一片冰凉。
她将鸡蛋放回篮子,转身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