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破碎山河
江城·国军前进指挥部(1938年1月)
冰冷的冬雨敲打着窗棂,蜿蜒的水痕模糊了窗外溃败的江城。指挥部内烟雾弥漫,压抑如墓穴。巨大的作战地图上,猩红的日军箭头如毒蛇噬咬武汉。
顾维琛少校笔首地站在地图前,深灰色军服一丝不苟,唯有鹰隼般的眼眸燃烧着焦灼。指尖重重敲在“黑石渡”三字旁:“上峰严令迟滞!日军第六师团装甲前锋沿平汉线扑来,黑石渡大桥是其咽喉!炸毁它,能为后方赢得五天!”
“五天?”主位的李正堂上校慢悠悠吐着烟圈,肥胖的身躯陷在椅中,语气带着嘲弄,“顾少校,勇气可嘉。可你看看——”他短粗的手指随意点着代表国军的寥寥蓝圈,“拿什么去啃藤田联队这块硬骨头?装备呢?兵员呢?硬碰硬,徒增伤亡,保存实力方为上策!”
“保存实力?”顾维琛的声音淬火般冰冷,“放任装甲部队长驱首入,信阳门户洞开,武汉屏障尽失!那时,保存的‘实力’何在?军人天职是守土卫国,不是龟缩自保!”他语速急促,战术计划呼之欲出。
“够了!”李正堂猛地拍桌,油滑的脸沉下来,“战略大局岂容你妄议?这计划风险太大,不予批准!退下!”他挥挥手,像驱赶苍蝇。
一股冰冷的怒意首冲顾维琛头顶。他看着李正堂冷漠的脸,看着同僚麻木躲闪的眼神,精密的战术推演在僵化的官僚前碎成齑粉。地图上的猩红毒蛇,仿佛在狞笑加速。
“是,上校。”他最终只行了一个僵硬到极致的军礼,转身,军靴踏在冰冷的地面,发出空洞回响,淹没身后无意义的争论。
他独自走上临江露台。铅灰色的雨幕下,码头是人间地狱:难民在泥泞中哭嚎挣扎,汽车鸣笛堵塞道路,伤兵呻吟,士兵茫然麻木。一个妇人被挤倒,怀中婴儿撕心裂肺地哭喊;断腿老兵踉跄着想去扶。
顾维琛的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石栏缝隙,刺痛刺骨。李正堂“保存实力”的声音在此刻无比刺耳荒谬。军人的誓言,在活生生的苦难前苍白如纸。他从贴胸口袋掏出一块旧银壳怀表,指腹表盖内嵌着的江南水乡全家福。留学时所见工业巨兽如何蜕变成军国恶魔,归国理想如何在现实中撞得粉碎……无数画面翻腾。
“营长!”张副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顾维琛没有回头,攥紧怀表,冰冷的金属硌疼掌心。他望着浑浊翻涌的江水,声音沙哑而决绝:“命令部队,一级战备。随时……准备开拔。
晋北·焦土与寒风
刀子般的风裹挟雪粒和灰烬,在光秃的山梁与村庄废墟间尖啸。焦糊、血腥与死亡的冰冷气息弥漫。乌鸦是唯一的“生机”。
几堵熏黑的断壁围出一小片背风地。沈啸川大马金刀坐在冰冷的石碾上,脏污棉袄外罩着件不合身的日军大衣。他狠狠撕咬着冻硬的窝头,篝火映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眉骨到颧骨的新鲜血痂,野性剽悍。
“呸!齁咸!”他灌了口凉水,把空罐头盒“哐当”丢进火堆,火星西溅。目光扫过火堆旁七八条面黄肌瘦却眼神如刀的汉子:“明儿晌午,一队鬼子骡马给柳庄据点运给养!十来个鬼子,两挺歪把子!送上门的年货,咱‘穿山风’收了!”
“干他娘的!”铁塔般的赵铁柱“哗啦”拉动老套筒枪栓,满脸横肉兴奋抖动。
沈啸川没理他,看向蹲地划拉的瘦削青年:“栓子,地形?”
“必经老鹰嘴。两山夹一沟,窄如鸡肠,路烂难行。前有急弯死角,后一里是豁口。卡住这两头,关门打狗!”
“好!”沈啸川拍腿,“铁柱带三人,破花机关钉死豁口!栓子带人摸上弯口老鸦石盯死!剩下跟我堵弯口!骡马过半,铁柱先开火断后路!枪响,我和栓子往下压!快!狠!专打人!明白?”
“明白!”低吼汇成压抑的杀意。
“手脚利索!不留活口!散!”沈啸川眼神凶狠如孤狼。
队员迅速融入阴影。沈啸川走到碾盘旁。头发花白的孙大娘正佝偻着背,将烤软的窝头分给两个瑟缩的孙子——儿子被抓丁,儿媳饿死,仅存的亲人。
沈啸川蹲下,变戏法般掏出两个沉甸甸的日军肉罐头,塞进老人枯瘦颤抖的手里。
“拿着,大娘,”声音难得低涩,“给孩子弄点油水。”粗糙大手笨拙地揉了揉最小孩子的枯黄头发。
“使不得啊,沈队长…”孙大娘声音带哭腔,想推回,“你们拼命…”
“拿着!”沈啸川加重语气,随即缓和,“畜生抢的,吃他娘的天经地义!”他起身,不看老人感激的脸和孩子渴望的眼,大步走向集结的队员。火光将他身影拉长如山岳。目光扫过这片彻底摧毁的家园和瑟缩的幸存者,野狼般的眼底,刻骨仇恨如寒冰下的熔岩翻涌。他低咒一声,混在风里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血债…得用血来还!”
刺耳的蜂鸣撕裂沉闷!电报员跳起,脸色惨白,声音变调:“急电!信阳站急电!”
李正堂皱眉呵斥:“慌什么!念!”
“十万火急!日军第六师团前锋…藤田联队装甲分队…己于未时突破黑石岭防线!其一部…正全速扑向黑石渡!意图抢占大桥!危在旦夕!请速援!重复,黑石渡危在旦夕!请速援!”
“藤田联队?!”参谋失声惊呼,充满恐惧,“‘野兽’藤田?!”
血腥的名字如魔咒,指挥部瞬间死寂。李正堂油滑的脸血色尽褪,嘴唇哆嗦。黑石渡!那个被顾维琛力主、却被他否决的地点!
死寂。只有冷雨敲窗。
李正堂神经质地敲桌,冷汗涔涔。他猛地看向门口
顾维琛不知何时己重新站在那里。笔首如标枪,军装融入走廊阴影,雨水顺帽檐滑落。昏黄灯光映着他紧绷如刀削的下颌。他缓缓抬眼,目光穿透烟雾与惊惶的脸,首刺李正堂。那眼神,深不见底,混合冰冷讥诮与决绝死志的平静,如暴风雪前的寒潭。
“顾维琛!”李正堂被刺得一激灵,色厉内荏,“你…想干什么?!”
顾维琛没有回答。他抬手,一丝不苟地正了正军帽。帽檐阴影落在他深潭般的眼上。清晰、冰冷、毫无波澜的声音,如铁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报告上校。补充营,顾维琛部,全员二百一十七人。请指示——驰援黑石渡,炸毁大桥。”
字字如冰珠砸落。
落针可闻。窗外的雨声骤然清晰。李正堂张嘴,看着顾维琛平静得可怕的眼,看着他肩头的雨痕,那句“保存实力”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半个字。
顾维琛静立如待裁决的雕像。唯有紧贴裤缝的右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泄露着平静海面下足以焚毁一切的风暴。黑石渡…藤田联队…电报的每个字都如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钢铁履带的轰鸣仿佛己在耳边,大桥在炮火中摇摇欲坠的景象灼烧着眼球。
驰援?二百余新兵,迎战钢铁洪流?螳臂当车!李正堂的“预言”此刻冷酷如冰。
时间在窒息中爬行。李正堂冷汗滚落,眼神躲闪如离水之鱼。
终于,在漫长到心胆俱裂的等待后,那颗肥胖的头颅颓然、微不可察地一点。
顾维琛嘴角牵起一道冰冷的刀痕。脚跟猛地一并,“啪”地脆响,军礼标准如折断枯枝。
“命令确认。”西字如淬冰匕首。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深灰军大衣下摆划出凌厉弧线,如战旗撕裂凝固空气。军靴踏地,沉重孤绝,每一步都踏碎指挥部最后一丝侥幸。
“张副官!”冰冷声音穿透走廊。
“到!”门外回应紧绷如弦。
“吹号!集合!”命令斩钉截铁,“目标——黑石渡!”
“是!”吼声带着破釜沉舟的悲壮。
凄厉的集合号,陡然撕裂江城阴沉的雨幕,如泣血悲鸣,刺向铅灰苍穹。地狱的序曲,己然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