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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礼堂大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里面令人窒息的空气和主席台上刺眼的红光，却带不走那沉甸甸压在林薇肩头的荒谬与疲惫。她快步穿过楼道，
校园里灯火通明，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划破夜空。穿着校服的学生如同开闸的潮水，从各个教学楼里涌出，奔向校门或宿舍楼。喧嚣的人声、嬉笑声、自行车铃声瞬间充斥了空间，与刚才礼堂里那死寂般的压抑形成了荒诞的对比。林薇强打起精神，快步走向自己班级的教学楼出口。作为班主任，她需要组织那些跑校的学生安全离校。
校门口早己挤满了翘首以盼的家长。车灯汇成一片光海，喇叭声此起彼伏。林薇站在门口，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焦急、或疲惫、或带着宠溺的家长面孔，机械地辨认着自己班上的跑校生，看着他们一个个被家长牵着手、搂着肩膀接走。这些孩子脸上带着放学的轻松，与家长亲昵地说着话，与昨夜那场惊魂和今日的沉重似乎毫无关联。
看着最后一个跑校生被接走，林薇感到一阵虚脱般的轻松，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她转身，快步穿过依旧喧闹的校园，走向那栋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安静的教工宿舍楼。路过宿舍楼区域时，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宿舍楼门口，宿管老师正板着脸，将几个垂头丧气的身影——包括额角贴着纱布的王浩和缩着肩膀的李铭——赶鸭子似的轰进楼里。李铭的奶奶佝偻着背站在一旁，正焦急地跟宿管说着什么，手里还拎着个旧布包，大概是给孙子带的换洗衣物。 林薇只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了目光，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脚步更快了。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空洞而孤独。
推开自己那间狭小宿舍的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旧书和尘埃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没有开灯，借着窗外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径首走到床边，像一袋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沙包，首挺挺地倒了下去。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身体接触到柔软的床垫，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机会。她闭上眼，只想让这无边的黑暗和寂静彻底吞噬自己，哪怕只有片刻。
然而，这片刻的安宁并未持续多久。
“嘟——嘟——嘟——”
一阵突兀而执拗的微信视频通话请求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骤然响起！声音尖锐，带着不容拒绝的催促感，屏幕的光亮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
林薇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她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向床头柜上亮起的手机屏幕。屏幕上跳跃的头像，是两张她再熟悉不过、此刻却让她心头五味杂陈的笑脸——她的父母。
一股酸涩瞬间涌上鼻腔。她不想接。她太累了，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累得只想把自己埋进黑暗里。她更不想让父母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疲惫和深不见底的迷茫。他们会担心，会心疼，会追问……而她，没有答案，也没有力气去编织一个完美的谎言。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千里之外的牵挂。
林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她伸手打开了宿舍的灯，用手背用力揉了揉僵硬的脸颊，仿佛要将所有的疲惫和沮丧都揉碎抹平。然后，她撑着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床头墙壁上，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用手指飞快地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又用力搓了搓脸颊，试图揉出一点血色。做完这一切，她才深吸一口气，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薇薇啊！” 母亲那张熟悉而温暖的脸庞瞬间占据了整个屏幕，声音带着一贯的轻快和浓浓的关切，“怎么这么久才接？是不是又在忙啊？吃饭了没？”
父亲的脸也凑了过来，带着憨厚的笑容：“闺女，今天咋样？累不累？”
屏幕上父母的笑容，像一束温暖却带着刺痛感的光，照进林薇此刻冰冷的心房。她努力调动脸上的肌肉，扯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笑容，声音刻意拔高了一些，带着一丝“元气满满”的伪装：
“爸，妈！刚忙完，正准备收拾一下呢！吃了吃了，在食堂吃的。” 她飞快地回答，避开了“忙什么”的具体问题。
“那就好，那就好！食堂伙食还行吧？别老对付，要吃点好的！” 母亲絮叨着，镜头似乎晃动了一下，背景是家里熟悉的客厅，茶几上还摆着没吃完的水果。
“嗯，知道啦，妈，我又不是小孩儿。” 林薇笑着应道，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明亮一些，尽管眼底深处的疲惫像化不开的浓墨，“你们呢？今天都干嘛了？爸的腰好点没？”
“嗨，老样子！你爸那个腰啊，就是个富贵病，歇着就好，干活就疼！” 母亲嗔怪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父亲，镜头转向父亲，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多了好多了，别听你妈瞎说。我下午还去门口小公园溜达了一圈呢。”
看着父母熟悉的面容和琐碎的日常，林薇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一丝。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听着母亲絮叨着邻居家的新鲜事，父亲询问着天气变化让她注意加衣。
“对了，薇薇，” 母亲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学校里……最近都还好吧？没……没出啥事吧？我看你脸色好像有点……不太精神？” 母亲的目光透过屏幕，带着天然的首觉，捕捉到了女儿笑容下难以完全掩饰的苍白和眼底的暗影。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笑容加大了一点，语气带着轻松的“抱怨”：
“哎呀，妈！能有什么事啊？就是带这帮皮猴子，天天斗智斗勇，累的呗！您是不知道，现在这些孩子啊，鬼精鬼精的，上课花样百出！” 她迅速将话题引向“安全”地带——学生无关紧要的调皮捣蛋。
“哦？又怎么了？谁又气着我家闺女了？” 父亲关切地问。
“就我们班那几个活宝呗！” 林薇故意用一种夸张又好笑的语气说道，“今天下午上课，让他们用英语造句‘我的梦想’，您猜张强那小子造的什么句？”
“造的啥？”
“My dream is to be a rich sed geion and lie down at home all day!” （我的梦想是当一个富二代，整天在家躺着！） 林薇模仿着那男孩的语气，说完自己还忍不住笑了一下，尽管那笑声有点干涩。
屏幕那头的父母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起来。母亲笑骂道：“这孩子！净想美事！”
“还有呢！” 林薇继续“吐槽”，努力让气氛轻松起来，“陈超更离谱，造了个‘I want to be a professional gamer a my father every day!’（我想当个职业玩家，每天虐我爸！） 把我气得！你说这都什么脑回路？”
父母的笑声更大了，父亲的腰似乎都笑疼了，哎哟了一声。屏幕里充满了短暂的、轻松的欢乐气氛。林薇看着父母开怀的笑脸，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她成功地转移了话题，用学生无关痛痒的“劣迹”掩盖了昨夜惊魂和今日的沉重，但那份强装的轻松，像一层薄冰，随时可能碎裂。
“唉，这帮孩子，真是让人操不完的心。” 母亲笑够了，感叹道，眼神里又流露出对女儿的心疼，“薇薇啊，你一个人在外面，工作这么累，也要多想想自己的事啊。”
来了。林薇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话题终究会绕到这里。
“对象的事……有眉目了吗？” 母亲的声音放轻了些，带着期待和不易察觉的焦虑，“你也不小了，工作再忙，终身大事也不能耽误啊！你看隔壁王阿姨家的……”
“妈！” 林薇立刻打断母亲的话，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深深的无奈，“我现在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有时间想这个啊！天天不是上课、备课、批作业，就是开会、写材料、处理学生各种破事……周末都不得闲！”
“周末还要忙？” 父亲插话问道，眉头微蹙。
“嗯，” 林薇点点头，声音里透出真实的疲惫，这次她没有刻意掩饰，“这周末得去家访。” 她顿了顿，补充道，“就……班上几个学生，家里情况特殊点，得去看看。” 她没有提王浩、李铭的名字，更没提派出所的事。
“唉……” 母亲长长叹了口气，满是心疼，“这老师当的，也太辛苦了！连个休息日都没有。那……那找对象的事……”
“妈！” 林薇再次打断，语气带着点撒娇式的“强硬”和自嘲的苦涩，“您就别操心啦！我现在这样，忙得跟个陀螺似的，脾气也不好，谁看得上啊？再等等吧，等工作……稍微顺一点再说。您闺女又不是没人要，就是……缘分没到嘛！” 她努力让最后一句听起来俏皮一些，但眼底深处那抹被现实磋磨出的落寞和对自己未来感情的茫然，却难以完全掩盖。
视频那头沉默了几秒。母亲看着屏幕里女儿强颜欢笑的脸，眼圈似乎有点红了，她抬手擦了擦镜头（可能是擦自己的眼角），声音有些发哽：“好好好，妈不说了，不说了。你自己在外头，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吃好睡好，别太拼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有啥不顺心的，就跟家里说，别憋着……”
“嗯，知道了妈，放心吧，我好着呢！” 林薇用力点头，脸上的笑容撑得有些发酸。
父亲也凑过来，对着镜头叮嘱：“闺女，工作尽力就行，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惦记。周末家访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嗯，爸，妈，你们也保重身体！早点休息！” 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好，好，你也早点休息！挂了啊！”
“嗯，拜拜！”
屏幕暗了下去，父母的笑脸消失在黑暗中。房间里瞬间恢复了死寂。那强撑的笑容如同退潮般迅速从林薇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比接电话前更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伪装坚强，比真实的脆弱更耗费心神。
她维持着靠在床头的姿势，一动不动。窗外路灯的光线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的影子。帆布包随意地丢在床边，那份冰冷的检讨书在里面沉默着。校长冰冷的“后果自负”、赵明严厉的“竭心尽力”、刘校长宣读的两万字任务、家长群里汹涌的责难、王浩额角的纱布、李铭绝望的眼神、父母小心翼翼的关切和催婚的焦虑……无数的声音、无数的画面在她混乱的脑中交织、冲撞、旋转，最终化为一片沉重而喧嚣的虚无。
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地合上。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那积压了不知多久的疲惫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将她吞没。她甚至没力气脱掉外套，没力气关掉床头灯，就那么靠着冰冷的墙壁，头歪向一边，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手机从她无意识松开的掌心滑落，掉在柔软的床铺上，屏幕朝下，彻底熄灭了最后一点光亮。狭小的宿舍里，只剩下她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间或夹杂着几声极其轻微、如同幼兽呜咽般的鼾声。那是身体在极度透支后，发出的最本能的求救信号。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疲惫里，她终于得到了短暂的、无梦的休憩。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