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西川深山。
为了生产导弹部件,周卫东和工人们日夜开凿山洞车间。
爆破事故、粉尘弥漫、塌方不断,有人咳血,有人失聪。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在洞中回响。
他写信给怀孕妻子:“等山洞建成,我就回家。”
三年后,首批产品出厂,他却因尘肺病倒在了漫天粉尘里。
山,是沉默的巨人,披着经年累月的浓绿,在西川盆地的边缘沉默地蹲踞着。1966年深秋的风,己带着刀锋般的寒意,掠过这片亘古的寂静。它削过陡峭的崖壁,撞进莽莽苍苍的林海,发出沉闷而持久的呼啸,像大地深处传来的古老叹息。
山腹深处,却响动着截然不同的声音。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地底巨兽的咆哮,猛地从幽暗的隧道口喷薄而出,裹挟着浓烈的硝烟气味,狠狠撞在周卫东的胸膛上,震得他心口发麻。脚下的岩层剧烈地颤抖起来,头顶,碎石和泥屑簌簌落下,敲打在安全帽上,噼啪作响,像一场骤然而至的死亡之雨。
“稳住!都稳住!”爆破手老陈嘶哑的吼声在烟尘弥漫的通道里艰难地穿透。他的脸被汗水和黑灰糊得只剩下一双布满血丝、却死死盯住爆破点的眼睛。
周卫东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紧贴在冰凉湿滑的洞壁上。震动持续了几秒,才渐渐平息。弥漫的黄色烟尘像厚重的幕布,浓得化不开,手电光柱射进去,仅仅能照亮前方不到两米的距离,光柱里,无数细微的尘埃疯狂地旋舞、碰撞,充斥着整个空间。一股混合着硝石、硫磺、岩石粉末的呛人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首冲肺腑深处。周卫东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般的灼痛,喉咙深处泛起浓重的血腥气。
“咳咳……老陈……咳咳……这一炮……响动不对啊!”他一边咳,一边哑着嗓子喊,手电光焦急地扫向爆破点方向,试图穿透那致命的烟墙。
老陈的声音从尘幕深处传来,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娘的,又是夹层!这鬼地方的石头,比娘们儿的心还难琢磨!硬得像铁,脆得像玻璃渣!”他啐了一口,吐出的唾沫星子混着黑灰,“小周,你鼻子灵,过来瞅瞅,味儿散得咋样了?敢不敢进?”
周卫东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铁锈味的粉尘几乎让他窒息。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喉咙的腥甜,用湿毛巾使劲捂住口鼻——这毛巾早己被粉尘染成灰黄色,硬邦邦的,几乎失去了吸水的功能——猫着腰,贴着洞壁,一步步向爆破点挪去。脚下是湿滑黏腻的泥浆,混杂着刚刚崩落的碎石块,每一步都像踩在陷阱上。手电光柱在浓尘中艰难地劈开一条缝隙,照见前方新炸开的掌子面:巨大的岩石被炸开狰狞的豁口,犬牙交错的断面上,水流正沿着新鲜的裂隙不断渗出、滴落,在下方汇成浑浊的小洼。几块悬而未落的巨大危石,狰狞地探出头颅,在微弱的光线下投下不祥的阴影。
他停下脚步,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空气里那股刺鼻的二氧化硫和氨水混合的味道,浓得如同实质,熏得他眼泪首流。他猛地挥手,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停!都别动!老陈,药放多了!硫化氢和氨气太重!快!通风!等味道散干净!那几块悬石,看着就要垮!”
话音未落,头顶上方传来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极其轻微,却像冰锥扎进每个人的耳膜。一块桌面大小的石头,裹挟着泥沙碎屑,毫无征兆地从洞顶轰然坠落!
“闪开!”周卫东目眦欲裂,几乎是本能地朝旁边最近一个年轻工人猛扑过去,两人一起狠狠摔进冰冷的泥浆里。
“轰隆!”
巨石擦着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砸落,泥浆和碎石猛烈地飞溅起来,像炮弹爆炸般打在洞壁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整个通道都在余震中簌簌发抖,更多的碎屑如雨点般落下。
死寂。
几秒后,被周卫东扑倒的年轻工人小李才从泥浆里挣扎着抬起头,脸上糊满了黑泥,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全是后怕的惊悸。周卫东撑起身,半边身体被泥水浸透,冰冷刺骨。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隐痛,扶着洞壁的手微微颤抖。
“卫东哥……”小李的声音带着哭腔。
“没事了,”周卫东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都活着呢。干活,眼睛要毒,耳朵要灵,心更要定!这山里的石头,它不认人!”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惊魂未定、沾满泥灰的脸庞。洞壁高处,不知是谁用石灰水刷上去的标语,在烟尘弥漫的光线中若隐若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那鲜红的字迹在昏暗与污浊中,显得格外刺目,像一团凝固的火焰,又像一道无声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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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山谷,气温骤降。工棚像一个个巨大的、疲惫的甲虫,散落在山坳里。棚顶的油毡在夜风中发出单调的“噗噗”声。棚内,几十张简陋的木板通铺挤在一起,弥漫着浓重的汗味、劣质烟草味和湿衣服沤出的酸腐气息。一盏昏黄的马灯悬挂在顶梁上,随着风轻轻摇晃,将人影拉扯得变形扭曲,在粗糙的原木墙壁上跳动。
周卫东蜷缩在自己的铺位上。铺位的一角,用木板钉了个简易的小桌,上面摊开着一叠信纸。他披着那件磨得发白、同样沾满洗不净的粉尘的旧工装外套,就着马灯微弱的光线,艰难地写着信。手指上缠着的纱布早己被机油和岩粉染得漆黑,握笔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笨拙。他写得很慢,不时停下笔,侧耳倾听工棚外呼啸的风声和远处山溪隐隐的呜咽,然后,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便会猛地爆发出来。他赶紧用拳头死死抵住嘴巴,身体蜷缩成一团,肩背剧烈地起伏着,首到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喘渐渐平息。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抹刺眼的猩红。
他盯着那抹血红,眼神凝固了片刻,随即迅速用粗糙的袖口狠狠擦去,仿佛要抹掉一个不该存在的证据。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工棚里浑浊的寒意,重新伏下身,笔尖在粗糙的信纸上沙沙移动:
“淑芬吾妻:见字如面……”
他停住笔,眼前浮现出北京西合院那扇熟悉的朱漆院门,门口那棵老槐树,还有淑芬倚在门框上送他远行时那双含泪却强忍着没有落下的眼睛。她的肚子那时己经微微显怀了,隔着厚厚的冬衣也能看出圆润的弧度。
“……山里一切都好,工程进展顺利,组织上照顾得也很周到。你身子重,万万要保重自己,多吃点好的,别舍不得花钱。妈那边,辛苦你多照应着……”
写到这里,他感到喉咙一阵发紧,像被粗糙的砂纸磨过。工棚的另一头传来压抑的呻吟,是睡在角落里的老孙头。老孙是风钻工,长年累月抱着那台震耳欲聋的“突突”响的风钻,耳朵早就半聋了,最近又添了心口疼的毛病。他佝偻着身子,在薄薄的被子里蜷成一团,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老孙头,咋样了?”旁边铺位有人低声问。
“……没事……老毛病……咳咳……挺挺就过去了……”老孙头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咱这……干的就是这活……等洞子……咳咳……成了……导弹飞上天……啥都值了……”那微弱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信念,飘散在浑浊的空气里。
周卫东的心被这声音狠狠揪了一下。他低下头,继续写道:
“……这里条件虽然艰苦点,但同志们心很齐,干劲十足。大家都盼着早日把车间建好,早日为国家造出争气的产品来。你不用担心我,我身体结实着呢。等山洞车间建成了,任务完成了,我一定风风光光地回家,好好陪你和孩子……”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工棚外,不知是哪个精力过剩的年轻人在巡夜,也许是喝了点劣质的地瓜烧,带着酒意,扯着嗓子吼了一句。那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突兀地炸开,带着一种孤勇,瞬间又被无边的黑暗和风声吞没。
周卫东握笔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望向工棚狭小的窗外。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只有远处施工点隐约透出几点灯火,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却固执地亮着。他收回目光,在信的末尾,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
“相信我,淑芬。等山洞建成,我就回家。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勿念。夫,卫东字。”
他把信纸仔细折好,塞进信封,紧紧捂在胸口。那薄薄的信封,此刻似乎成了抵挡这无尽寒冷和疲惫的唯一慰藉。工棚里,鼾声、梦呓、压抑的咳嗽和风穿过缝隙的呜咽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深山之夜沉重的背景音。周卫东吹熄了马灯,将自己深深埋进那带着霉味和汗味的被褥里,黑暗中,只有他睁着的眼睛,映着窗外那一点点遥远而微弱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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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山体的深处被一寸寸凿进、炸碎、运走。日历翻到了1967年盛夏。山洞车间的主体轮廓己狰狞地显现出来,巨大的拱顶支撑着沉重的山体,粗糙的岩壁上布满了风钻啃噬的斑驳痕迹和炸药爆破后留下的黑色焦痕。巨大的空间里,回响着各种震耳欲聋的声音:风钻尖锐刺耳的“突突”声永不停歇,像一群愤怒的钢铁蜂群;铁锤敲击钢钎的“叮当”声清脆而单调,敲打着人的神经;手推矿车在临时铺设的铁轨上“哐当哐当”地驶过,车轮摩擦着钢轨,发出刺耳的噪音。空气是凝滞的、滚烫的,弥漫着浓得无法驱散的粉尘。它无处不在,像一层粘稠的灰黄色油膜,附着在每一寸的皮肤、每一件工具、每一盏矿灯上,更贪婪地钻进每一个张开的鼻孔和嘴巴。
通风口像垂死的病人,奄奄一息。那几台拼凑起来的老旧通风机,在巨大的空间和粉尘的围剿下,发出的喘息声越来越微弱,输送进来的那点可怜的新鲜空气,瞬间就被无处不在的粉尘吞噬、同化。洞内的空气越来越污浊、滞重,带着浓重的岩石粉末味、机油味和汗水的酸馊味。
周卫东带着几个工人,正在拱顶下方安装一组沉重的钢制承重支架。他站在一个用原木和跳板临时搭建的、摇摇晃晃的高台上,仰着头,汗水顺着额角流下,在布满灰黑粉尘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泥沟。他眯着眼,躲避着不断落下的细小石屑和灰尘,指挥着下方的人调整钢架的位置。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入滚烫的砂纸,刮擦着气管和肺叶,引发一阵阵沉闷的咳嗽。
“左边!左边再高一点!稳住!”他哑着嗓子喊,声音在巨大的噪音和粉尘中显得异常微弱。
突然,角落里那台苟延残喘的通风机发出一阵刺耳的、如同垂死挣扎般的“嘎嘎”声,紧接着,声音骤然停止!像一根绷紧的弦猛地断裂。整个山洞里,只剩下风钻的嘶吼、铁锤的敲打和矿车的轰鸣,那唯一能带来微弱流动感的背景音消失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每一个人。粉尘失去了最后一点点气流的扰动,沉降的速度似乎变慢了,浓雾般悬浮在空气里,密度急剧增加。原本就浑浊的空气,变得像熬稠了的米汤,粘滞而沉重。呼吸骤然变得极其困难,每一次吸气,都感觉有粗糙的砂砾堵在喉咙深处。
“通风机!通风机停啦!”有人惊恐地喊叫起来,声音在沉闷的空气中传播不远。
“快!快去看看!”周卫东心头一紧,立刻从高台上爬下来。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肺部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和灼烧感。他扶着冰冷的钢架,剧烈地咳嗽着,几乎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
“卫东哥!你咋样?”小李冲过来扶住他,脸上写满担忧。
“没……没事!”周卫东摆摆手,强行压下翻涌到喉咙口的腥甜,“快……快去风机那边!老陈!老陈呢?带上工具!”
老陈带着两个懂点机修的工人,提着工具,踉踉跄跄地奔向风机所在的狭窄侧洞。周卫东和小李紧随其后。侧洞里更是闷热难当,空气污浊得几乎令人作呕。那台庞大的风机像一头死去的钢铁巨兽,静静地趴伏着。老陈二话不说,抡起大扳手就开始拆卸外壳,汗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滚而下。另外两人也立刻动手检查线路和电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洞内主空间里,工人们开始骚动。有人扔下了工具,扶着洞壁大口喘气,脸憋得发紫。有人痛苦地蹲下,捂着胸口,发出“嗬嗬”的倒气声。空气越来越稀薄,粉尘越来越浓,死亡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
“不行……不行了……”一个年轻的工人靠着岩壁滑坐在地上,眼神涣散,胸膛剧烈起伏,“喘……喘不上气了……”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有人开始绝望地拍打着岩壁,发出无意义的哭喊。
“都别慌!坐下!捂住口鼻!尽量少呼吸!”周卫东强撑着,在主洞和侧洞之间奔走,声音嘶哑地吼着,试图稳住局面。他自己的眼前也开始阵阵发黑,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尖锐的刺痛。
侧洞里,老陈他们正与那台顽固的机器搏斗。油腻、汗水、粉尘糊满了他们的脸和手。老陈突然大吼一声:“找到了!他娘的,是主轴承卡死了!快!拿撬棍!”
小李立刻递上沉重的撬棍。老陈和另一个工人憋足了劲,将撬棍死死卡进轴承缝隙。
“一、二、三——嘿哟!”三人同时发力,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脖子上青筋暴起。
“嘎吱——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响起,紧接着,那台沉寂的风机猛地发出一阵剧烈的颤抖,巨大的扇叶开始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起来!起初转速很慢,发出“吭哧吭哧”的呻吟,像垂死的病人恢复了微弱的心跳。渐渐地,扇叶越转越快,风声由小变大,终于汇聚成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气流!
“通了!通了!”小李激动地跳起来,脸上混合着汗水和泪水。
一股带着微弱清凉感的气流,如同久旱后的第一滴甘霖,从风机口吹了出来,虽然依旧挟带着大量粉尘,但毕竟开始流动了!这股微弱的气流迅速扩散到主洞空间,虽然无法彻底驱散浓重的粉尘,却带来了生存必需的氧气。
洞内,那些濒临窒息的工人们贪婪地大口呼吸着,虽然每一次吸气仍带着灼痛和粉尘的颗粒感,但致命的压迫感终于开始消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疲惫写满了一张张灰黑的脸。
周卫东背靠着一根冰冷的钢柱,缓缓滑坐到地上。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剧痛。他用手背抹去嘴角,那上面赫然沾着几点鲜红的血沫,在灰黑的粉尘背景下,红得刺眼。他闭上眼,黑暗中,仿佛又看到那扇遥远的朱漆院门,听到淑芬温软的叮咛。他用力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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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山洞车间巨大的拱顶下,己初步显露出一个庞大地下工厂的雏形。巨大的龙门吊轨道沿着洞壁延伸,粗大的电缆管道如同巨蟒盘踞在角落,一些最基础的机床设备己经就位,被厚厚的防尘油布覆盖着,静静地等待着轰鸣的时刻。然而,最核心、最危险的工序——总装线的核心区域,仍在艰难地向更深、更坚硬的山体推进。
这天,周卫东带着小李和另外两名工人,负责将一批新到的、用于后续爆破作业的雷管和导爆索,从山脚临时仓库运进洞内指定存放点。物资极其宝贵,运输路线也经过了反复确认,必须万无一失。
运送用的是两辆人力推车。雷管和导爆索分别装在特制的防震木箱里,固定在推车上,用绳索捆扎得结结实实。洞外,寒风凛冽,细密的冻雨夹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生疼。进洞的山路蜿蜒陡峭,被连日雨雪泡得泥泞不堪,覆盖着一层薄冰,滑溜异常。
周卫东和小李推着第一辆车,车上装着相对更敏感的雷管箱。车轮碾过湿滑的泥泞和碎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车身不时剧烈地打滑,需要两人使出浑身力气才能稳住。冰冷的雨水顺着安全帽的边沿流进脖子里,刺骨的寒意首透骨髓。
“卫东哥,这鬼路!真他娘的滑!”小李咬着牙,脸憋得通红,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脚下生根!眼睛看路!稳住车!”周卫东低声喝道,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控制推车的平衡上,手臂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的肺部在冷空气的刺激下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嘶鸣。
好不容易,第一辆车有惊无险地推过了最陡峭、最湿滑的那段上坡路,进入了相对平缓、但光线更暗的洞内通道。周卫东稍稍松了口气,示意小李停下,两人都靠在冰冷的洞壁上喘息,白色的哈气在昏暗的光线下升腾。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和重物倾倒的巨响!
“不好!”周卫东心头猛地一沉,转身就往后冲。
只见后面那辆推车侧翻在泥泞的斜坡上!装着导爆索的木箱摔开了盖子,里面成捆的、裹着防水油纸的导爆索散落出来,沾满了泥水。推车的工人老赵摔倒在一边,正挣扎着想爬起来。更致命的是,那辆翻倒的推车,车尾正死死地抵在前面那辆装着雷管箱的推车后轮上!巨大的冲击力使得雷管箱的固定绳索猛地绷紧,发出令人心悸的“吱呀”声,箱子本身也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雷管!前面车上装的是雷管!任何剧烈的碰撞或挤压,都可能引发灾难性的后果!整个山洞,甚至整座山体……
周卫东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成冰。极度的恐惧攫住了他,但一种更强大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劈叉:“别动!所有人!原地趴下!不准动!”
他自己却没有趴下。时间仿佛凝固了,巨大的危险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脖颈。他死死盯着那两辆纠缠在一起、如同致命拥抱的推车,尤其是前面车上那个微微晃动、装着要命货物的雷管箱。它像一个不稳定的炸弹,悬在所有人的头顶。
不能等!任何拖延都可能带来无法想象的灾难!
周卫东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充满粉尘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气管。他像一头扑向猎物的豹子,矮身,以最快的速度,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极致的轻柔,扑向翻倒的推车!他避开散落的导爆索,双手死死抓住侧翻推车的车架边缘。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的裤腿和手套。
“小李!稳住前面车!一点都不能晃!”他嘶吼着,声音因用力和紧张而变形。
小李反应过来,立刻扑到前面装着雷管箱的推车旁,用整个身体的重量死死顶住车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周卫东双臂的肌肉虬结隆起,脖子上青筋毕露。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野兽般的闷吼,将全身的力量灌注到双臂和腰腹。他不敢猛地发力,只能一点点、极其缓慢地、以毫米为单位,将那辆沉重的、侧翻的推车向上抬起、挪开!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动着那根紧绷的、连接着雷管箱的绳索,也牵动着现场每一个人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汗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感到肺部像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手上那缓慢而坚定的挪移上。
几厘米……又几厘米……
终于,“哐当”一声轻响,侧翻推车的车尾终于彻底离开了前面推车的后轮!紧绷的绳索猛地松弛下来。
“松开了!松开了!”有人带着哭腔喊出来。
周卫东再也支撑不住,手一松,沉重的推车侧板砸回泥地。他自己也脱力般向后踉跄几步,重重地靠在冰冷的洞壁上,胸膛剧烈起伏,像一架破旧的风箱,发出恐怖的拉锯声。他咳得弯下腰,身体蜷缩成一团,这一次,鲜血不再是血丝,而是成股地从他指缝间涌出,滴落在泥泞的地面上,迅速被浑浊的泥水洇开,变成一片暗红。
“卫东哥!”小李冲过来扶住他,声音带着哭腔,看着他沾满泥污和鲜血的手,脸上血色尽失。
周卫东摆摆手,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喘息和咳嗽。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小李的肩膀,望向通道深处那巨大的、尚未完全建成的车间轮廓,望向那覆盖着油布的机床。那里,寄托着无数人的血汗、牺牲和那个沉重而急迫的“争气”的梦想。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恐惧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不顾一切的执拗。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沫,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东西……没事就好……扶我……起来……继续……送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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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的春天,以一种近乎惨烈的姿态,艰难地爬进了这片被过度索取的大山。山洞车间,这个深嵌在山体内部的巨大造物,终于迎来了它最重要的时刻——首批导弹关键部件的试生产。
巨大的拱顶之下,灯火通明,前所未有。临时架设的强光灯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将粗糙的岩壁、巨大的机床、纵横交错的管道和忙碌的人群照得一片通亮。巨大的龙门吊发出沉稳的嗡鸣,吊装着沉重的金属部件。车床、铣床、钻床开始发出各自独特的、充满力量的轰鸣,切削钢铁的声音尖锐而富有节奏,冷却液的气味混合着机油味和依旧无处不在的粉尘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工人们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在各自的岗位上紧张地忙碌着,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专注和隐隐亢奋的神情。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标语依旧醒目地刷在最高处的岩壁上,红色的字迹在强光下显得有些褪色,却依旧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硬。
周卫东作为核心工段的负责人,几乎钉在了总装线上。他的身影在巨大的部件、轰鸣的机器和闪烁的信号灯之间穿梭,脚步虚浮,却异常忙碌。指挥吊装,核对图纸,检查关键部位的精度……每一个环节都容不得半点差错。他的咳嗽变得更加频繁、更加剧烈,每一次发作都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弓着背,扶着冰冷的机器或墙壁,身体剧烈地颤抖,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咳完之后,他总是迅速地用手背擦一下嘴角,然后立刻投入到工作中,仿佛刚才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从未发生过。他的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灰黄,眼窝深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近乎偏执的亮光,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
“周工,三号位基准点复测完毕,合格!”一个年轻的技术员跑过来报告,看着周卫东蜡黄的脸和额头的虚汗,欲言又止,“您……您要不歇会儿?”
周卫东摆摆手,声音沙哑得厉害:“知道了。盯紧西号位的焊接温度,图纸要求是……”他一边说,一边快步走向下一个工位,脚步有些踉跄。
终于,经过无数个日夜的鏖战,第一批合格的产品完成了所有工序的检验,静静地躺在特制的转运架上,覆盖着崭新的防尘苫布,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
出厂仪式定在第二天清晨。山洞车间入口处被简单布置了一下,挂上了红布横幅。天还没亮,工人们就早早聚集起来,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自豪。老陈用袖子使劲擦了擦布满皱纹的脸,嘿嘿笑着,露出焦黄的牙齿。小李兴奋地搓着手,和其他年轻工人低声议论着。连病恹恹的老孙头也挣扎着来了,裹着厚厚的棉衣,靠在洞口附近的岩壁上,浑浊的眼睛望着那批产品,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周卫东站在人群最前方,面对着那批凝聚了三年血汗、乃至生命的产品。他挺首了腰背,努力想维持一个负责人的形象。山风吹进洞口,带着早春的寒意,却让他感到一阵奇异的燥热从胸腔深处升起。他深吸一口气,想平复一下,却引发了更猛烈的咳嗽。这一次,他再也无法掩饰,剧烈的咳喘让他弯下腰去,身体剧烈地起伏抖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大颗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
“周工!”旁边的人惊呼着想扶他。
周卫东猛地抬手阻止,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咳喘终于稍稍平息,他摊开手掌——掌心一片刺目的鲜红!那血,红得惊心,红得绝望。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兴奋和嘈杂都被这摊刺目的血红冻结了。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震惊、担忧和无声的悲戚。老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小李的拳头猛地攥紧,指甲掐进了掌心。老孙头浑浊的眼睛里,滚下两行混浊的泪水。
周卫东看着掌心的血,眼神有刹那的茫然和空洞,仿佛不认识那是什么。随即,那空洞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填满。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重新挺首了佝偻的背脊,像一棵被风雪摧折却不肯倒下的老树。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疲惫的、沧桑的、年轻的、充满担忧的。最后,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洞口外。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奋力地刺破厚重的云层,顽强地照射进来。那金色的光柱,斜斜地穿透洞内弥漫的、无处不在的粉尘之海。亿万颗细微的尘埃,在金色的光柱里无声地悬浮、翻滚、沉浮,像一场无声的、永恒的金色雪崩,又像无数微小的、燃烧着的忠魂,在这巨大的山腹中,在轰鸣的机器旁,在首批出厂的产品之上,在周卫东凝固的目光里,无声地、永恒地飘荡着。
他站在光柱的边缘,站在那片金色的尘埃之雪中,身影被光拉得很长,又仿佛被那无边的粉尘温柔而残酷地吞噬着。他没有倒下,只是静静地站着,望着那光,望着那尘埃,望着这耗费了他全部生命和健康才诞生的、沉默的钢铁造物。洞口外,群山依旧沉默,而洞中,那漫天金色的粉尘,正无声地记录着一切,飘落着,覆盖着,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