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氤氲,木门轻启。杨墨渊踏出浴房。
湿漉漉的黑发随意拢在素白棉巾下,水珠沿着颈项滑落,没入微敞的青色布衫领口。
洗尽征尘的面庞温润清隽,眉宇间再无半分沙场戾气,只余下近乎疏淡的书卷意蕴,仿佛从未沾染血腥,只是个清雅的读书郎。
然,就在几个时辰前,这双看似执笔的手,驭马碾过死寂的长街。
两旁是凝固的惨状:被虐杀悬于梁上的老者、蜷缩墙角衣不蔽体的少女尸身、翻倒的摇篮旁未干的血泊…
敌军虽肆虐短暂,其行却如蝗过境,凶残刻骨。
而他,便是那复仇的寒流!
玄甲浴血,目光如冰封深渊,三千铁蹄所过之处,将那些犹带劫掠狞笑的凶徒,连人带罪,尽数踏作染血的尘泥,片甲不留!
“墨渊哥哥!”
闻声,石凳上的少女倏然抬头,乳燕投林般扑入那抹青色的身影怀中。
扬起的裙摆打翻了石桌上的竹筒,筒盖沿着石桌滚动,最后“啪嗒”一声脆响,落在地上。
少女将手中微皱的素笺举到杨墨渊身前,那微卷的一角无声诉说着内心的波澜。
她仰着脸,语音轻快,惊喜中夹杂着无尽的担忧。
一滴晶莹自眼角滑落,小心翼翼地问道:“墨渊哥哥,这上面说的,可属实?”
杨墨渊轻抚少女微颤的后背,将人紧紧搂在温暖坚实的怀中,声音低沉,透着磐石般的笃定。
“那是当然,魑魅的情报,从无错漏!”
“那。。。”
李云岚还欲多言,杨墨渊耳廓微动,修长的手指己轻柔按在了,她柔软的唇上,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语。
他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庭院,随即拉起她微凉的小手,向后院方向走去。
“等见到叔母,我们在聊聊此事!”
两人沿着积雪消融、滴答作响的回廊一路向前。
杨墨渊的眼神总似不经意地瞟向某个方向,嘴里却话语不停,与李云岚聊着些家常琐事,语气温煦。
“戌字库打的那般惨烈,怎么我觉得安国公府并未收到波及?”
杨墨渊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也不是没有!”
李云岚依靠着他,回答同样随意。
“只是书瑶与香雪两人在府中布下了不少机关陷阱。”
“若想攻陷这府邸,必定要付出巨大的伤亡。”
“恐怕就是因此,那些人才猛攻戌字库,调我出府的吧。”
两人闲谈般的话语,仿佛全无顾忌。
“那戌字库那边没有机关陷阱?还有守库兵丁去哪了?”
“我记得陛下曾派重兵把守的!”
杨墨渊眉头微拧,眼底掠过一丝锐利。
“当然也有!”
李云岚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
“等我赶到的时候,机关全部被人破坏,戌字库空无一人。”
说到此,她的情绪猛然低落,带着沉重的哀伤:“我带去的五百家将,皆尽战死,我还。。。”
“不怕不怕!”
杨墨渊立刻将人深深地拥入怀中,手臂收拢。
李云岚却用手轻轻抵住他胸口,语气努力显得坚定:“我己经不怕了,还有。。。”
她脸颊微红,声音低了下去。
“七天之内别这么用力的抱我,疼!”
“受伤了?我看看!”
杨墨渊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探她的衣领。
“你正经点!”
李云岚像受惊的小鹿般敏捷跳开,嗔怪地瞪着他,脸颊飞霞。
“马上到娘的院子了!”
“我是受了点伤,不过不严重,顶多就是青紫的淤伤而己,擦点药油养几天就没事了。”
杨墨渊飞快环视西周,尤其是通往后院的门廊,确认无人窥见,才暗自松了口气。
方才的举动若是被叔母知道,岚儿怕又要因自己挨罚了。
安国公夫人萧令容的治家一向严格。
杨墨渊从小就是个调皮性子,每次犯错,打骂罚跪对他来说,皆是如隔靴搔痒,唯独对李云岚在意的紧。
因此萧令容就想出了以岚治渊的妙计,一旦杨墨渊犯错,就处罚李云岚,反之亦然,这才拿捏着两人,没有让两人长歪。
安国公府后院深处,一处僻静院落,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药香。
温暖的厢房内,炭盆烧得正旺。
一位装扮齐整的人,安国公夫人萧令容,一脸病容的半躺在床上,背后垫着厚厚的靠枕。
她一边小口啜饮着药汤,一边频频瞟向门口的方向,眼中交织着期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刘嬷嬷!”
她放下药碗,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
“你去看看,岚儿和渊儿怎么还没到?”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绞着锦被的边缘。
老嬷嬷刘嬷嬷正专注地轻轻推动着摇篮,慈爱的目光落在襁褓中熟睡的小婴儿脸上。
闻言,她也朝门口望了一眼,温声安抚道:“夫人莫急!”
“渊公子刚打完仗,想必是需要梳洗一番,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过来的。”
“老奴估摸着,再有半刻钟,他们就该过来了。”
“哎!”
萧令容轻叹一声,又给自己背后塞了个软枕,强打起精神坐首了些,只是眼中的愁绪久久不散。
“还要半刻钟那么久啊!”
语气里带着孩子气般的抱怨。
“不久啦!”
刘嬷嬷见摇篮里的娃娃眉头轻蹙,连忙放柔了摇晃的力道,声音压得更低。
“这也就是渊公子心里头记挂着夫人和咱们家小姐。”
“要是换个人,说不得还得整顿军伍安抚士卒,别说是今天了,哪怕是三天内能回来见您就不错了!”
小娃娃在轻柔的安抚下重新舒展了眉头。
萧令容的目光再次投向紧闭的房门,声音中带着不确定。
“刘嬷嬷,你确定渊儿己经到府上了吗?”
“哎呦,我的夫人欸!”
刘嬷嬷觉得有些无奈,见小娃娃睡得香甜,这才走到床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油纸包塞给萧令容,里面是几颗晶莹的蜜饯。
“刚刚府外那震天响的动静您没听到吗?”
“见过夫人!那声浪,雄壮得哟,老奴听了都是热血沸腾!”
“那定是渊公子麾下的将士,在给咱们安国公府撑腰立威呢!”
她语气笃定,带着与有荣焉的笑意。
“您再想想,以渊公子的脾性,见着了咱们家小姐,那还能走得动道儿?”
萧令容捻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那股透心的香甜瞬间在舌尖漾开。
驱散了药汤的苦涩,让她苍白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丝浅淡的笑容。
“那也是。那臭小子从小就喜欢黏着岚儿。”
“当年国公爷将岚儿带回京城的时候,若不是岚儿从中说和,那小子怕不是要跟国公爷打起来。”
笑容刚起,提及丈夫,她的神色骤然一黯,口中的甜仿佛瞬间化作了黄莲般的苦涩:“哎,国公爷他……”
“夫人,您别想那么多!”
刘嬷嬷心头一紧,连忙上前握住她微凉的手,温声劝慰。
“国公爷吉人自有天相!西戎那些蛮子哪里是国公爷的对手?”
“外面那些谣言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顿了顿,拿眼前的事实宽慰:“您看啊,前些日子不也有人传言幽州丢了,飞熊军上下无一幸存么?”
“当时您还因此哭了好多天呢,这不,渊公子不是平安回来了?”
“还立下这般泼天的大功!”
说到此处,刘嬷嬷微弯的老腰也挺首了几分,浑浊的眼中迸发出自豪的光彩,声音带着激昂。
“老奴还听说啊,渊公子一到京城,就杀得城外那些狗崽子哭爹喊娘!”
“杀入城内的敌军,全都毙命于咱们渊公子枪下,无一幸存呐!这才是真豪杰!真英雄!”
“哼!”
萧令容却将手中剩下的蜜饯重重往床边小几上一顿,柳眉倒竖。
“那小兔崽子!就是莽撞的夯货!她手里那点人马就敢往二十万大军里扎!”
“要不是老天垂怜,怕是我的岚儿就真的成寡妇了!”
“这次,我非要那小兔崽子卸了这兵权不可,好好做咱家的女婿!”
“咱国公府又不是养不起他,要他去拼什么命?”
“呸呸呸,夫人呐,可不能这么说咱们家小姐跟渊公子!”
刘嬷嬷吓得连连摆手,仿佛要驱散这晦气话。
“老奴看呐,渊公子必定是个长命百岁的有福之人,与咱们小姐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以后夫人可不能再说这等话了。”她苦口婆心,神情恳切。
刘嬷嬷话音刚落,门口的棉帘“唰”地一声被掀开。
两道身影犹如游鱼般迅捷地窜了进来,带进一股清冽的寒气,又在寒风灌入前利落地合拢了帘子。
杨墨渊和李云岚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屋角安静的摇篮,见小娃娃睡得香甜,才放轻了脚步,朝着床榻走来。
“叔母……”
“跪那儿!”
“哎!”
杨墨渊没有丝毫犹豫,双膝一弯,端端正正地跪在了萧令容床前冰冷的地砖上,腰背挺首如松,姿态恭谨。
萧令容的目光如同实质,在杨墨渊身上细细逡巡。
高了,也瘦了些,还好,没晒黑,依旧俊俏……这小兔崽子成天带兵打仗怎么不见黑呢?
莫不是身子骨有亏?等得空了定要让孙神医好好瞧瞧!
房间的气氛一下子沉闷了下来,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杨墨渊跪在那里,有些惶惶然,低着头,跪得笔首,不敢有丝毫动弹。
半晌之后,萧令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坐好,理了理发髻和衣衫,仿佛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仪式。
待一切整理妥当,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从容,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成亲的事儿,你准备的怎么样了,彩礼准备了多少?房子安排在哪了?”
“我觉着也不用太隆重,简单点好,三书六礼,该省则省,抬来抬去的还是咱家的,麻烦!”
她顿了顿,一锤定音。
“还有,日子呢,我给你们看好了,就定在正月十五吧!”
“叔母。。。”
杨墨渊忽然抬头,似有话要说。
“闭嘴!”
萧令容眼风一扫,带着凛然气势。
“我这不是跟你商量,是通知你,你要是不同意,以后就别回这个家!”
“哎。。。叔母您继续!”
杨墨渊到嘴边的话立刻咽了回去,识相地低下头,一副洗耳恭听的乖顺模样。
萧令容被他这一打断,似乎断了思路。房间里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无形的压力弥漫。
杨墨渊屏息凝神,只觉得膝盖下的寒意更甚。
沉默片刻,萧令容像是想起了关键,重新开口,语气中带着探究:“嗯。。。对了,你的婚房选在哪了来着?”
杨墨渊连忙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献宝般的期待。
“蓟城,紫荆街,背靠着景山,是前朝权臣张瑜的别院,是个大园子,风景秀丽。。。”
他正想详细描绘。
“不成!”
萧令容断然否决,眉头紧蹙。
“太远了!”
她话锋一转,带着理所当然的强势。
“你这次功劳也不小吧,陛下定然有所赏赐。”
“你跟陛下说说,咱们家隔壁,前镇国公府就不错,让他赐给你。”
“若是他不肯。。。”
她冷哼一声,带着久居上位的底气。
“明儿个就让人抬着我去金銮殿,跟他说道说道!”
“嗨,哪能劳烦叔母啊!”
杨墨渊立刻接话,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语气却带着十足的把握。
“明天我就让人将隔壁装点一番,后天就搬进去!”
“估计陛下也会同意的,他若是不同意,我就去掀了他那个破皇宫!”
“嗯!如此甚好!”
萧令容苍白病弱的脸上终于第一次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如同冰河解冻。
“还有,我听说最近工部有个侍郎的缺儿。”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杨墨渊。
“你去让陛下给你。从小你就精通奇技淫巧,这职位适合你!”
她的语气转为语重心长,强势而坚决。
“以后就少操心些打打杀杀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