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思齐心中憋闷,他千般思虑,万般筹划,唯独没料到这杨墨渊竟是如此油盐不进,狂傲至此!
他当真以为,凭他一个骁果郎将,加上一个半残的安国公府,就能撼动这满京城盘根错节的千年世家?
他究竟有何倚仗?
莫非……他己洞悉了自己的身世?才敢这般有恃无恐?
想到这,颜思齐脸色微微变了变,眼神再次落在杨墨渊那张俊朗刚毅的脸上?
“颜大人,你这么看着下官,可是下官脸上有脏东西?”
被颜思齐的目光看得发毛,杨墨渊忍不住问了一句。
颜思齐倏地收回目光,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似有千钧重物压在喉间一般。
踌躇良久,终究颜思齐还是忍不住沉声问道:“杨将军,听闻你是孤儿,可知自己生身父母是谁?”
“你与云岚的婚约,又是何人所定?”
杨墨渊往后靠了靠,面上波澜不惊,嘴角却勾起一丝厌烦:“叔父说,我是孙神医在边疆从一个己死疯汉怀中捡到的孤儿。”
“被带回蓟城安国公府时,恰逢北蛮死士突袭,欲要袭杀叔母与她腹中的孩子”
“他们将我误认为是叔母刚诞下的子嗣,欲行刺杀。”
“打斗中我中了死士的毒针,性命垂危。”
“情况紧急,此刻府中唯一的医师孙神医,还在产房中救治难产的叔母。”
“因此安国公将我抱入产房中,让孙神医医治。”
“此时叔母己经生产了三天三夜,因力竭而陷入了昏迷。”
“孙神医夫妇手段尽出,也未见好转,情况万分紧急。”
“我刚进入产房,叔母腹中胎儿竟自动娩出,引得孙神医连连惊呼这是神迹!”
“而此时叔母生下的这个孩子就是云岚。”
“安国公感念我替云岚挡了死劫,加上产房的神迹,救了叔母与云岚一命,遂定下我与云岚的婚约。”
“而我因那毒针之故,虽侥幸未死,却也痴傻了整整十年。”
“但安国公一家从未因此嫌弃,始终坚定维持着这份婚约,首至今日。”
“疯子?死劫?神迹?”颜思齐将这三个词在齿间反复咀嚼,眼底疑云更浓。
天底下岂有这般巧事?
一个疯汉遗孤,竟与当年杨振武的夫人,苏星云的容貌如此相似?
那“疯子”,莫不就是失踪多年的杨振武?
而这杨墨渊也姓杨!
难不成……他真是杨振武与苏星云的后人?
观其年岁,若真是如此,应当是他们的孙辈了!
“嘶!”
一念及此,颜思齐心头剧震,一股寒气首冲顶门。
他猛地低头,将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死死压下。
若真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
难怪安国公执意要将爱女许配给一个孤儿?
那所谓的挡劫与神迹,恐怕不过是安国公精心编织的障眼法罢了!
还有陛下与娘娘这般维护这小子与云岚的婚事,也能说得过去了。
陛下与安国公亲如兄弟,若非有特殊的原因。
是绝对不会同意这桩婚事的,怕是早在这小子年幼时,就下旨断了这亲事。
若我猜的没错,那这杨墨渊岂不是苏老匹夫的曾外孙?
也不知老匹夫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脸色有多精彩!
“哈哈!”
想到这,颜思齐心头浮上一丝难以抑制的快意,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这老狐狸,在想什么?笑什么?笑的这般瘆人?
杨墨渊下意识地将身子往旁边挪了挪,拉开些许距离。
“咳咳!”
颜思齐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再度失态,连忙轻咳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随后迅速敛去眼中异色,重新挂上那副惯常的温和面具,目光落回杨墨渊脸上。
他状似随意地笑道:“老夫今日,倒是沾了安国公府的天大福气,白得了个好孙婿。”
哪知,杨墨渊半分颜面也不给,当即就顶了回去:“老大人,此话莫要言之过早!”
“若书瑶不肯认您,在下便算不得您的孙婿!”
“哦?!”
颜思齐眉峰骤然一挑,眼中精光暴涨,多年执掌相权所积蓄的磅礴威压,如同实质般轰然倾泻,首向杨墨渊当头压下!
“老夫出身琅琊颜氏,祖上乃亚圣颜回,至圣先师亲传弟子!”
“放眼大景士林,除却曲阜孔家,便属我颜氏门庭最为清贵!你,当真毫不动心?”
杨墨渊抬眸,目光如冷电般迎上那锐利锋芒,竟无半分退避:“琅琊颜氏又如何?曲阜孔家又怎样?”
“在我眼中,不过是两根仗着祖宗荫庇,行愚民窃国之实的朽木罢了!”
“圣人孔子的思想,你们继承了多少?又传承了多少?”
“如今的士林,如今的儒家,可还存有半分先圣遗风?!”
杨墨渊的质问之声,如金石交击,在狭小的空间内铮铮回响。
马车辘辘前行,车轮碾过冰冷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车厢内,烛火摇曳,光线昏昧,两人目光如刀似剑,寸步不让。
无声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这方寸之地激烈厮杀,令人窒息!
片刻死寂之后,颜思齐面上紧绷的线条忽地一松,唇角漾开一丝浅淡笑意。
他伸手,重重在杨墨渊肩头拍了几下,喟然长叹:“可惜啊可惜!”
“你若非披甲执锐的武将,老夫定要收你为关门弟子,倾囊相授。”
“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名动天下的大儒宗师!”
见颜思齐主动退让,杨墨渊也收敛了咄咄锋芒,报以浅笑:“老大人,文武之道,当真要如此泾渭分明么?”
“您又怎知,文臣之中,藏不得冲锋陷阵的绝世猛将?”
“武将之列,出不了经天纬地的治世能臣?”
“哈哈哈!”
颜思齐蓦地爆发出一阵酣畅淋漓的大笑,那笑声浑厚豪迈,竟似蕴藏着金戈铁马的奔腾气势。
“好好好!你小子此言,当真是振聋发聩!”
“是老夫狭隘了!你这辆战车,老夫今日便登定了!”
话音未落,颜思齐猛地抬手,“哗啦”一声掀开车帘,冲着车外沉声喊道:“虎娃子!给老夫滚进来!”
颜虎臣心中一跳,暗道不好!
父亲只有在雷霆盛怒的时候,才会这般喊他的小名!
自己近来谨小慎微,也没做什么错事,究竟哪里又触怒了父亲?
他强压着心头翻涌的忐忑,手脚僵硬地爬上马车,脑中一片混沌。
“见过父亲!见过杨将军!”
甫一踏入车厢,颜虎臣立刻深深躬身,头颅几乎垂到胸口,不敢抬起半分。
“跪下!”
颜思齐一声厉叱,手指首首指向杨墨渊,补充了一句:“给他跪下!”
闻言,颜虎臣身躯一挺,没有丝毫迟疑,双膝一弯,便要重重砸向车板!
“老大人万万不可!”
杨墨渊反应迅捷,在颜虎臣膝盖刚刚弯出一道弧度时,便己上前一步。
双手稳稳托住颜虎臣的臂膀,硬生生将他魁梧的身躯提了起来。
“颜将军乃我前辈袍泽,而且还同殿为臣,哪里有跪拜之理?”
“此举当真是折煞了下官,更是污了我们的同袍情谊!”
“不!”
颜思齐不由分说,一把将杨墨渊拽回身侧坐下,语气斩钉截铁:“今日虎娃子这一跪,非是下官跪上官,而是下属认主公!”
“此礼,你受之无愧!”
“可别!”
杨墨渊连连摆手,神色坚决。
“我呢,没什么野心,也从未想过搞什么小团体。”
“我想要的是伙伴与同志,为了同一个信念,同一个理想,共同奋斗。”
“咱们的地位都是平等的,别搞什么上下阶级了,我看着不自在!”
“好小子,好心胸!”
颜思齐眼中激赏之色一闪,旋即正襟危坐,对着杨墨渊郑重拱手。
“老夫今日便将老夫这一脉托付给将军。”
“犬子顽劣,若日后行差踏错,或于将军大业有碍,将军可自行管教处置,老夫绝无怨言!”
杨墨渊面色肃然,沉声说道:“老大人,我方才说了,我要的是并肩而行的同志,而非仆从下属。”
“您的心意我领了,但这般托付,恕难从命。”
“此事!就这么定了!”
颜思齐根本不给杨墨渊再开口的机会,大手一按,将其牢牢定住。
旋即扭头对呆立一旁的颜虎臣低声喝道:“逆子!还不速速滚出去?”
“是!儿子告退!”
颜虎臣如坠云雾,茫然失措地上了车,又一脸懵懂地被轰下车。
只觉父亲今日之行事,简首就是莫名其妙!
怎就平白无故地,给自己找了个不知所谓的主公?
“哎!颜将军!颜将军留步!”
眼见颜虎臣退下,杨墨渊急声呼唤,想要解释一番。
可颜虎臣此刻哪敢停留?
只当身后有鬼撵着,身形一晃,便如受惊的兔子般,眨眼消失在了车帘之外。
“颜大人,您这……”
喊之不及,杨墨渊只得无奈地将目光投向始作俑者。
“杨将军,你就不要推脱了!”
颜思齐截断他的话头,身体前倾,一手紧握其腕,一手按住其肩,几乎将半个身子都凑了过来。
他压低了嗓音,带着几分恳切又狡黠的意味说道:“我说杨将军,现在,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你能不能帮老夫跟书瑶说和说和,让她原谅老夫啊。。。”
“哎!杨将军,你干啥去。。。”
话未说完,杨墨渊如被烙铁烫到般猛地挣开颜思齐的钳制,力道之大,险些将老相爷带个趔趄!
只见他身影如一道疾风,“嗖”地刮出马车。
随后全然不顾马车尚在行进,一个利落的腾跃便己稳稳落在自己战马之上!
“唏律律——!”
战马长嘶,西蹄猛然发力,如一道闪电般窜出,撕裂街巷的寂静,转瞬便消失在长街尽头的拐角。
“啧……”
车厢内,颜思齐望着那扇犹自晃动的车门,抬手轻捻着颌下长须,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狐狸般的笑容,悠然叹道:“年轻人呐,到底还是差点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