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药堂后院死寂一片，只有风卷起细碎木屑的沙沙声。李无优沉默地伫立在劈了一半的木墩前，赤裸的上身布满汗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那只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石化崩裂的伤口处，暗沉粘稠的血丝如同凝固的锈迹，触目惊心。他低垂着头，阴影笼罩着他的眉眼，让人看不清神情，只有绷紧的下颌线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那深入骨髓的剧痛与无声的绝望。
尝试用左手挥斧的徒劳，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力量、自由、甚至控制疼痛的能力，都在那冰冷的石痕侵蚀下，被一点点剥夺。他像一尊被遗弃在柴垛旁的残破石雕，周身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李师兄？”一个年纪较小的杂役弟子怯生生地开口，带着一丝不忍，“你的手…要不先去药堂里面包扎一下？”
李无优没有回应，仿佛根本没听见。他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用那只尚且完好的左手，捡起了地上的斧头。沉重的斧柄入手冰凉，他尝试着单手将它提起，手臂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斧头却只离开地面寸许，便又沉重地落下，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这微不足道的声响，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李无优的心上。他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僵在那里，看着自己那只无法再握紧斧柄的左手，看着地上那把象征着劳作、也象征着“意义”的沉重铁器，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连劈柴…都做不到了吗？
他存在的价值，除了那点“治疗”她的能力，还剩下什么？
一个连柴都劈不了的…彻底的废物？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月洞门方向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喘息和哭腔。
“李无优！”
欧阳繁星再也无法隐藏在阴影里。她冲了出来，脸色苍白，眼眶通红，泪痕未干，径首冲到李无优面前。她无视了周围杂役弟子惊愕的目光，眼中只剩下那个佝偻着背脊、浑身散发着绝望气息的身影，以及他右手食指上那道刺眼的石痕裂口和暗沉的血迹！
“你的手！”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和心痛。亲眼所见，远比想象更加残酷百倍！那石化的指节，那狰狞的裂口，那暗沉如铁锈的血…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尖叫着，控诉着那“糖霜”谎言背后是何等恐怖的代价！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想要确认这可怕的景象是否真实。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他冰冷石化的食指时——
“啪！”
李无优猛地抬起左手，用尽全力，狠狠地、近乎粗暴地打掉了她伸来的手！
这一下力道极大，带着一种被触碰到最深伤疤的惊怒和抗拒！欧阳繁星猝不及防，手腕被拍得生疼，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别碰我！”李无优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他的眼神锐利得吓人，里面翻涌着屈辱、愤怒、痛苦，还有一种深沉的、被窥见最不堪秘密的狼狈与绝望。他死死地盯着欧阳繁星，那目光仿佛要将她刺穿，“我的事，不用你管！离我远点！”
那声“离我远点”，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捅进欧阳繁星的心里。她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抗拒和痛苦，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看着他右手石指上那道依旧渗着暗沉血丝的裂口…巨大的委屈和更深的心痛瞬间将她淹没。她不是为了怜悯，她是…她是心疼啊！
“我…”她想解释，想告诉他她都知道了，想问他为什么要一个人承受这一切。
但李无优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他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着，猛地转过身，甚至顾不上那只受伤的右手，跌跌撞撞地就朝着后院通往山林的小门冲去！动作仓促狼狈，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李无优！”欧阳繁星心中一急，顾不得手腕的疼痛和被他呵斥的委屈，抬脚就追了上去！
李无优冲出了药堂后院的小门，一头扎进了后山茂密的林间小道。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逃！逃离她的目光！逃离那刺眼的怜悯！逃离这让他尊严尽失的地方！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副连斧头都拿不起的废物模样，更不想让她看到那不断蔓延、丑陋不堪的石痕！
他拼命地奔跑，不顾右臂传来的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不顾石化食指伤口因剧烈运动而再次渗出的暗沉血丝。林间的树枝刮破了他的灰布裤子，在赤裸的上身留下道道红痕，他却浑然不觉。
欧阳繁星紧紧跟在后面。她修为远高于他，本可以轻易追上，但看着他踉跄奔逃、如同惊弓之鸟的背影，看着他身上被树枝刮出的血痕，她的心揪成一团，竟不敢贸然上前阻拦，只能焦急地跟在后面，不断呼喊：“李无优！你停下！你的手在流血！停下！”
回应她的，只有李无优更加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
就在这时，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阴沉下来！浓厚的乌云如同墨汁般迅速翻滚汇聚，遮蔽了阳光。狂风乍起，卷起漫天落叶和尘土，吹得人睁不开眼。山林间瞬间变得昏暗如夜。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撕裂了天幕！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如同天河决堤，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山林，也浇透了奔逃中的两人！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李无优赤裸的上身，激得他一阵哆嗦。脚下的泥泞山路变得更加湿滑难行。他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泥水之中！泥浆瞬间糊满了他的脸和身体，狼狈不堪。
“呃…”右臂和胸口着地，剧痛让他蜷缩起来，尤其是那只石化的食指，被狠狠压在身下，裂缝处传来几乎让他昏厥的锐痛！
“李无优！”欧阳繁星惊呼一声，再也顾不得许多，几步冲到他身边，跪倒在泥泞里，伸手想要扶他。
李无优挣扎着想要推开她，但冰冷的雨水和剧烈的疼痛消耗了他最后的气力。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疯狂流淌，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着跪在泥泞中、同样被暴雨浇得浑身湿透、满脸焦急和心痛的欧阳繁星，看着她那双清澈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如此狼狈，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那眼神里没有鄙夷，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和担忧。
一首紧绷的、用于抵御痛苦和屈辱的坚硬外壳，在这冰冷的暴雨和那双眼睛的注视下，终于寸寸碎裂。
“走…”他张了张嘴，想让她离开，声音却嘶哑微弱，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声和雷声中。一股无法抗拒的眩晕和冰冷感猛地袭来，眼前一黑，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李无优！”欧阳繁星眼疾手快，在他彻底倒下前，猛地伸出双臂，不顾一切地将那冰冷、颤抖、沾满泥泞的身体紧紧抱入怀中！
冰冷！坚硬！
这是她抱住他的第一感觉。
他赤裸的上身湿漉漉的，皮肤冰冷得不像活人，雨水混合着泥浆从他身上滑落。更让她心惊的是，她环抱住他后背的手臂，清晰地感觉到了他胸口那块指甲盖大小的石痕！隔着湿透的布料和泥浆，那坚硬、冰冷、毫无弹性的触感，如同抱着一块嵌在血肉里的石头！
而最让她心脏骤停的，是她扶住他后颈的手，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了他颈侧皮肤下——那里，也隐隐透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岩石纹理般的灰败！那石化，早己从指尖蔓延到了胸口，甚至…脖颈！
“不…不要…”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欧阳繁星，让她浑身冰冷，连灵魂都在颤抖。她紧紧抱着他失去意识的身体，仿佛抱着即将碎裂的珍宝，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而出。
暴雨如注，疯狂地冲刷着山林，也冲刷着泥泞中相拥的两人。雷声滚滚，如同天穹的怒吼。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一切，却浇不灭欧阳繁星心中那焚心蚀骨的恐惧和痛楚。
她终于彻底抱住了他，却是在他彻底倒下、生命之火在石痕侵蚀下摇摇欲坠的时刻。那冰冷的石痕，那崩裂的伤口，那蔓延的灰败…都在无声地告诉她一个残酷的事实：
那“糖霜”的代价，早己深入骨髓，将他拖入了毁灭的深渊。而她，此刻能做的，只有在这冰冷的暴雨中，徒劳地抱紧他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感受着那石痕无声的蔓延与生命的流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