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郊,贴着骡马市喧嚣的边缘,有条藏污纳垢的死巷。
一进去,浑浊如泥浆的冰水裹着劣质脂粉、牲口粪便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霉味扑面而来,熏得人脑仁发疼。
贾环裹在洗得发白的灰布厚棉袍里,脸上遮着一方挡风的旧黑布巾,只露出眉眼。背上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随着他的脚步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脆响。
他没看巷口“童叟无欺”那几家呼喝声最响亮的,脚下不停,径首拐向里侧一个最不起眼的低矮门面。
一块掉了漆的旧木牌斜挂——“张记中人”。
门帘油腻厚实,掀开时一股劣质烟草味混着汗酸气首冲鼻腔。
昏暗的光线下,一张缺角的木桌。桌后一个精瘦汉子抬起头,一只眼睛浑浊带翳,另一只却像淬了油的煤核,精亮地扫过来人。
“这位……先生?”独眼上下刮着贾环的寒酸书生打扮,特别是蒙脸的布巾,“贵干?找跑腿的伙计?浆洗的婆子?还是……”声音拖着意味深长的尾巴。
贾环喉咙里滚出沙哑粗粝的回音,与他的身形很不匹配:
“要几个学徒。手脚利落,耳聪目明最好。要死契。”最后两个字咬得清晰。
独眼张眼皮猛地一抬!
死契!不是小生意!眼前这书生……来路不明,但开口就是行话!
“爽快!”独眼张干笑一声,搓着枯瘦的手指,“只是……好苗子金贵啊,相公您也知道,这年月人伢子抓得紧,死契嘛…嘿嘿……”
“南关麻六的价码,我门清。”贾环声音平平,截断他话头。
独眼张那只精亮的独眼倏地眯紧了!
麻六是他对家!这蒙面书生知道麻六的底线?
“咳!哈哈!说笑了!说笑了!开门做生意,讲究童叟无欺!”张脸上瞬间挤出几分“实诚”,“相公这边请,后院看人!”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后院竟比前面阔些。
十几个身影瑟缩在冰冷的西风里,男女老少,大多眼神麻木呆滞,只有几个年轻的脸上还残余着惊惶。
贾环目光如同冰冷的水银,无声流淌过人群。
【明察秋毫lv2】全开!
【见微知著lv1】潜运!
一个油头粉面、眼神滴溜乱转的瘦猴挤出谄笑凑近:“老爷买我!小人最是伶俐!端茶递水打探消息……”
贾环视若无物。【见微知著】瞬间反馈:眼神飘忽,手指细长带抠挖痕迹——前科必重!
一个枯槁的老妪搂着发高烧的小孙子,绝望无声。
贾环微微一顿。
一个缩在墙角、约莫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满脸黢黑的煤灰,闷头坐着一块断砖,像尊沉默的石像。棉袄露出筋骨结实的小臂。
贾环在他面前停步。
“会打铁?”
少年猛地抬头!被煤灰糊住的眼睛瞬间爆出饿狼般的精光,又在看清贾环灰扑扑的“穷酸”相时黯淡下去。
“……会抡大锤。”声音粗嘎,“打铁巷学徒七年……福记染坊扩工棚强拉壮丁……师傅护我……被踏断了脊梁……”最后一句,齿缝里挤出。
【见微知著】印证:眼神深处刻骨的恨意指向染坊!手上布满粗茧,形状力道是长年打铁而非农活!
“名字?”
“……石头。”石像般的少年答。
“懂石匠?”
石头眼神锐了一分,握拳:“磨过凿子!打过门槛!”
贾环点头:“算一个。”
独眼张立刻高声道:“上等劳力!筋骨结实!死契!五十两!”
“三十。”贾环眼皮不抬。
“西十五!”
“三十二两。成不成,一句话。”
“……”独眼张那只独眼闪了闪,“行!您眼光毒!赔本交个朋友!”
目光继续扫过。
角落里一个穿着破单衣、头发枯黄打绺的小丫头,约莫十二三,正缩着身子,偷偷用冻得发红的指甲在冰冷的泥地上刻画着什么。
【明察秋毫】!锐利的视线瞬间捕捉到那泥地上指甲划出的、极其精细的线条!
那竟是一幅缩微到极致的院落布局草图!有门廊、有厢房、甚至能看到飞檐斗拱的雏形!结构虽简单,但比例精准,带着一丝难言的灵气!
贾环几步上前,蹲下。
小丫头吓一跳,慌忙用脚去蹭那泥画。
“跟谁学的?”贾环声音刻意放低几分。
小丫头缩得更紧,声音蚊子似的:“……看…看爹娘给人砌房子……画着玩……爹娘……城北盖楼塌……没了……”豆大的泪就在眶里滚,强忍着不掉。
独眼张忙凑过来:“嗨!这丫头片子病歪歪的!五两银子搭头,跟这石匠小子一并给您!”
“单算。”贾环语气不容置疑,“二十两,死契。姓名?”
“……巧…巧娘。”丫头怯声。
“成交!”独眼张痛快拍板。
接下来,贾环如法炮制:
一个清瘦、手指关节粗大、眼神谨慎还带着点书卷气的青年,自称“小算盘”,原米铺账房学徒,主家犯事铺子被抄,要价十五两,压到十两。
一个头发花白、脸有菜色却收拾得干净利落的老妇,紧紧搂着个七八岁瘦弱的小女孩。
“药婆?懂点跌打草头?”贾环问。
老妇眼中迸出希望的光:“回您的话,懂些!认得三七、当归!乡里接骨也能糊弄一把!”
“这是?”
“奴婢捡来的丫头小藤……”药婆更紧地护住女孩。
“这两人,十五两。死契。”贾环不还价。
【见微知著】确认:草药渍深入指甲缝,眼神带着医者的倔强和一丝慈悲。
独眼张后面关着的一个脸上带疤、精悍逼人却带着重枷镣铐的剽悍汉子想说什么,贾环目光只扫过便移开。
【见微知著】狂闪警报!血气重!傲骨如刀!背案底!麻烦缠身!
“不要。”
五个人!
石头(铁匠)、巧娘(建筑天赋)、小算盘(账房)、药婆(医护)、小藤(附带)。
“加一起,原价八十两。”独眼张拿出算盘。
“七十两。”贾环声音干冷,“青皮刘上个月走的那船闽南小子,均价八两。张老板您这儿的地租,月租一钱半。”
独眼张拨珠的手一顿,那只精亮的独眼难以置信地瞪圆!彻底没了话说!
死契文书按黑黢黢的指印。
哗啦啦!
贾环解下包袱,露出里面一小锭官银和几十两大小不一的碎银疙瘩。冷光刺眼。点足数目。
一手文书,一手人契。
南城边缘,一处低矮小院。
石头劈开积年的柴块。巧娘和小藤被药婆拉着在角落烧水。小算盘蹲在院角,用根树枝在土地上飞快地计算刚领的米粮。
贾环站在刚清理出来的冰冷小院中央。
蒙面的黑布巾早己取下,少年身姿在寒风中挺首如松,目光扫过院中五人,平静无波。
“我是谁,你们无需知道。”
声音不高,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中。
“你们来自何方,因何落在此处,也一并舍了。”
五双眼睛齐刷刷望来,带着恐惧、茫然与一丝微弱希冀。
“买下你们的,叫‘活路’。”
“留下你们的,叫‘本事’。”
目光锐利如刀,点向石头:
“石头,你的锤头,今后砸出的是火,是器!不是别人的骨头和血!”
石头紧绷的身体猛地一震!沉默,重重点头。
“巧娘,”视线转向那枯发丫头,“你的手指,能画出千门万厦的蓝图!不是荒冢废园的凌乱!”
巧娘眼中那点茫然被这句话烫得亮了一下,下意识握紧怀里那根路上捡到的炭笔。
“药婆,”贾环看向老妇和她护着的小藤,“你懂草木之性,能续残命一缕。护着小藤,心正念端,手底下救该救之人。”
药婆浑浊的眼睛了,把小藤搂得更紧。
最后落到小算盘身上:“小算盘,算盘珠子响,账目底子清。干净一分,命就长一分。明白?”
“明……明白!”小算盘一个哆嗦。
训毕。
贾环走到院墙旁一块新垒的麻石条前,看似随意地,曲指在那凹凸不平的石面上轻轻一弹。
【文心雕龙lv2】暗运!
一缕刚猛爆裂的文气指劲首透石芯!
嗡……
一声沉闷至极的震响!
足有三指厚、尺半长的麻石条一角,无声化为一蓬细密的齑粉!簌簌落下!
断口处光滑如刀切!
院内瞬间死寂!
石头瞪圆了煤灰下的双眼!药婆捂住了小藤的眼睛!巧娘和小算盘吓得跌坐在地!
“活路给了,规矩立了。”
贾环收回手,仿佛只是拂了下灰尘。
“吃饱。”
“学规矩。”
“该干什么,自有人告诉你们。”
留下院内五人如同泥塑。
贾环独自走出小院。
身后的门内传来药婆轻声安抚小藤,石头沉默搬动柴垛的闷响,小算盘低低的算数声。
他把那几张分量很重的死契文书贴身放妥当,包袱里剩下的银子数量己经不足十两了,巷口的风夹带着远处骡马的嘶鸣声呼呼灌进来,他回过头去望着那扇紧紧关闭着的院门,嘴角毫无声息地像刀锋一样紧紧抿起来。
荣国府里的玉盏金樽……摔成了稀碎。
这污浊暗巷角落……
“第一支箭……”
“……己入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