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枯叶,在宁荣二府后身那片狼藉空地上打着旋儿。
贾珍裹着厚重的狐裘,脸色不耐烦地搓着手。几个家奴正抡着斧头,对着空地中间一株根深叶残的老槐树发狠。
“快!利索点!把这碍眼的朽木头砍了!”
“好地方!正好堆座气派的太湖石假山!上头再盖个琉璃亭子!”
“哼!”一声苍老的冷哼突兀地响起。
山子野清癯的身影立在丈许开外,手中古朴的木质罗盘刚刚放下。他指着那老槐树坑洼盘结的根须:
“此乃活气风眼!伐之,此地气绝!”
他枯瘦的手指捻起一撮被震落的泥土:
“南高北洼,湿气深锁!堆山不移水道?无异自筑沼泽!不出三载,亭倾墙朽!”
声音不高,却如冰锥凿地!
贾珍的脸瞬间憋成猪肝色。
王夫人精心缀着珍珠的领口微微起伏,强撑着笑:
“山老教训的是……那岭南荔枝……”
“荔枝畏寒北地!强植必死!堆金砌玉?” 山子野眼皮微抬,瞥了一眼王夫人,眼神淡漠如霜:
“焚琴煮鹤!徒增笑耳!”
“没用的老狗!滚开!”
空地的另一侧,一个赖大家的管事骂骂咧咧,正指挥几个壮硕的家奴,粗暴地拖拽一条被砍断、但还死死扒着泥土的巨大槐树根!
几个人喊着号子,蛮力拉扯!
木屑纷飞!
泥点飞溅!
“哎哟!”
一声惊呼!
一个提着沉重水桶、弯腰给匠人们送热水的粗使丫头,正好低着头经过那混乱处!
被踉跄后退的拖根家奴猛地撞在后腰!
“啊!”
水桶脱手砸落!
滚烫的水泼了一地,白汽蒸腾!
那丫头被撞得向前扑跌!
怀里一个没系牢的、塞着几支秃笔的竹制画筒,脱手飞出!
嗖——
那画筒打着滚儿,不偏不倚,正落在旁边皱眉观察泥地的山子野脚旁!
泥水西溅,筒身污了大半!
“贱婢!眼瞎了?!”赖大家的管事勃然大怒,撸起袖子就要冲过来掴掌!
“且慢!”
山子野苍老的声音陡然响起!
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他弯下腰。
袍袖拂过沾了泥水的画筒。
枯瘦的手指。
轻轻拈起。
带着一丝……纯粹的好奇。
那沾染了泥污的粗糙竹筒在他手中旋转了一下。
咔哒。
简盖松动。
山子野的动作仿佛被时光放缓。
他用指甲轻轻拨开沾着泥污的简盖。
抽出一卷因碰撞略显散乱的粗糙宣纸。
纸张边缘沾染了泥水污痕。
他毫不在意。
轻轻抖开。
只展开了半尺。
那双阅尽天下园林、古井无波的眼眸……
瞳孔!
骤然!
急缩!
如同两道深潭被投入了万钧巨石!
捏着画卷的手指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颤抖!
他猛地抬头!
眼中射出近乎实质的锐利精光!瞬间刺穿污痕泥点!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极度压抑、又饱含惊艳的惊叹!
“好……!”
画卷在他手中急速展开!
泥水印记反而衬得墨线越发清晰!
洼地引流!化作一脉天然界河!
老槐树的位置被精心勾勒成一座利用巨冠为顶的天然“待月台”!
大片空白区域被刻意留出!仅以虚笔勾画回廊……
标注蝇头小楷——
“移步即景,虚灵生境”
以北方忍冬、耐寒草木替代华而不实的奇珍!
亭台依傍原生石崖!
精舍掩入萧萧竹林!
“妙哉!妙极!!”
山子野猛地抬头,竟忍不住击节赞叹!眼中再无旁人,只有那幅破图!
“水脉梳理!古木借势!虚实相生!浑然天成!”
他声音带着一种朝圣般的激动:
“老夫穷搜典籍,踏遍山河,所求那‘虽由人作,宛自天开’之境……”
他的手颤抖着抚摸画卷上的墨痕:
“尽在图中矣!!!”
“何……何人……”他目光如电,猛地扫视人群,“此图何人所绘?!速请来一见!”
死寂!
所有人都被山老这失态的狂喜惊呆了!
贾环一步跨出阴影!
手一伸,从人堆里拉出那个吓懵了、满身泥水、正簌簌发抖的粗衣丫头!
推到山子野面前:
“回山老!是她!……只是小子屋中一个……粗通洒扫……略看过些杂书的丫头……”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
唰地打在巧娘惨白惊惶的脸上!
她嘴唇哆嗦着,腿脚发软,差点瘫倒。
按贾环事先耳提面命过的唯一说法,声音细若蚊蝇:
“……随……随村里人……盖……盖草屋……见……见过几回……瞎……瞎画的……”
“瞎画?!”山子野竟毫不理会她的卑微身份,上前半步!枯瘦的手指点向图卷中那片最醒目的留白空白!
声音急切:
“此处!为何空白?作何解?!”
巧娘被那灼灼目光烫得猛地一缩!
脑中一片空白!
千钧一发!
那句早被环叔反复灌过无数遍的话,如同灵光劈开混沌!
下意识脱口而出:
“……园……园若画……”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抓住救命稻草:
“……境由……心生……景……太满则呆……叫……叫‘大观园’……可好?”
声音越说越轻。
“大……观……园?”山子野重复着这三个字。
怔了一瞬。
“哈哈哈!好!大好!”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极其快意的朗声大笑!
“‘大观’!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大观!好名字!”
他猛地转向旁边脸色铁青的贾政,目光锐利如刀:
“贾大人!造园!贵在相地取势,顺乎自然!贵在胸有丘壑,画境通幽!此图气韵天成,正是骨架!以此为‘胎’,添梁画栋,精雕细琢,方成上品!”
他语气陡转!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扫过贾珍和王夫人:
“若按尔等那堆金砌玉、仿行宫旧制的法子……”
“哼!”
一声重重的冷哼!
“不过是在这神京城里……再造一座……更俗气的‘梨香院’罢了!平白糟践了这块地脉灵气!”
贾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汗如浆下:
“是……是……山老慧眼……全凭……全凭山老做主!”
贾珍眼珠子瞪得要凸出来!王夫人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山老!”贾珍再也忍不住,一步上前,指着巧娘尖声道,“此女来路不明!一个村姑贱婢,安能画出此等图卷?怕不是哪里偷……”
“住口!”
山子野猛地转身!目光如霜刀,狠狠斩向贾珍!
“放肆!”
他声音苍老却沉雷般炸响:
“老夫鉴图一生!画或可偷!这通盘布局、点石成金的天然意趣与灵性!”
“是偷得来的吗?!庸才!”
“够了!”一首冷眼旁观的王熙凤突然尖着嗓子插了进来。
她脸上堆起假笑,声音甜得淬了冰:“山老息怒!息怒!珍大爷也是急了!这丫头既是环哥儿屋里的……”
她目光转向贾环,笑容更深,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又入了山老的眼,那是她的造化!环哥儿,让你的人跟去偏厅,只管‘专心’伺候山老笔墨!仔细着录下每一个字!”
她话锋陡然一厉:
“若敢错漏半个字……”
“唯你是问!”
贾环垂下眼睑,恭顺无比:
“是。”
声音平静无波。
夜己深。
巧娘被安置去抄录。
梧桐苑里,贾环独自立在窗前。
远处天香楼的阴影在寒月下如同蛰伏的巨兽。
他指尖蘸水,在冰冷的窗纸上飞快勾勒。
沁芳亭!
冷泉石!
最终朱笔一点!
死死钉在预留那“大观园”核心空地的中心点!
笔尖凝聚寒芒:
“警幻……”
“……你催生省亲欲开地狱门?”
“……我便用这御赐的园子……”
窗纸上水痕森然,如裂痕蔓延:
“……做你永世……不得超生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