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精明像一条被沸水烫伤的泥鳅,在临安城迷宫般的小巷里没命地穿梭。王老五那淬了毒的咆哮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咬在他身后,每一个字都带着剔骨刀的腥风。汗水浸透了他那件洗得发白、袖口早己磨出毛边的青布长衫,黏腻地贴在嶙峋的脊梁骨上,勾勒出狼狈不堪的轮廓。他不敢停歇,更不敢回头,只凭着对临安城犄角旮旯的烂熟于心,专挑那些晒不着太阳、堆满杂物、气味复杂的背阴处钻。
终于,在一连串慌不择路的急转弯后,他猛地一头扎进了西市街角那间名为“烟雨阁”的茶馆。门楣上那块半旧的木匾,字迹温润,带着点江南水乡特有的柔媚,与“刁德一状师行”那歪斜粗犷的招牌形成鲜明对比。
一股带着水汽的凉意和淡淡的茶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巷子里的燥热与血腥味。茶馆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多是些闲坐消暑或低声谈事的街坊。午后慵懒的光线透过糊着素纱的雕花木窗棂,在擦拭得光可鉴人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柜台后,老板娘柳如烟正端坐。她约莫二十七八的年华,一袭素净的月白罗裙,乌发松松挽了个髻,斜插一支素银簪子,再无多余饰物。眉眼生得极好,远山含黛,秋水横波,只是那眼神里,三分是看透世情的清冷,七分是长袖善舞的世故。此刻,她正提着一把青瓷提梁壶,慢条斯理地往一只白瓷盖碗里注水。水线细长,茶烟袅袅,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这市井茶馆格格不入的优雅气度。
贾精明一头撞进来,带起一阵热风,搅乱了室内的宁静与茶香。他扶着门框,大口喘着粗气,脸色煞白,山羊胡子上还挂着汗珠,活脱脱一只刚从滚水里捞出来的丧家犬。
柳如烟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将茶壶轻轻放回红泥小炉上,拿起一块雪白的细棉布帕子,慢悠悠地擦拭着本就纤尘不染的柜台面,红唇微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茶馆的静谧:
“贾大状师,这又是被哪路财神爷追着‘送福’呢?算算,这个月第几回了?初五粮店的孙掌柜,十二布庄的钱寡妇,今儿个……听动静,该是西街的王屠户吧?他那嗓门,隔着半条街都震耳朵。”
贾精明被她噎得老脸一红,强自镇定下来,拍了拍沾满灰尘的衣襟下摆,努力挺首那瘦长的腰杆,厚着脸皮蹭到离柜台最近的一张方桌旁坐下。
“哎哟喂,我的柳大老板娘,您这话可就外行了!”他故作轻松地摆摆手,捻着山羊胡尖,“这怎么能叫‘追债’呢?这叫……这叫‘资金周转’!生意人,难免有个周转不灵的时候嘛!老规矩,老规矩,一碗白开水,劳您多赏两片茶叶沫子提提神——记我账上,回头一并结!”
柳如烟终于抬起眼,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她没接话,只是转身从身后的多宝格上取下一个粗陶茶罐,用木勺舀了薄薄一层近乎碎末的茶叶底子,放入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提起炉上刚沸的水,滚烫的开水冲入碗中,激起几片可怜兮兮的茶叶碎末上下翻滚了几下,便又沉入碗底,敷衍地晕开一丝若有若无的茶色。
“呶,贾大状师的‘特供’。”柳如烟将那碗清汤寡水往贾精明面前的桌上一墩,碗底磕在硬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赊账可以,”她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柜台上,压低了声音,那清冷的眼神里透出几分精明,“不过,昨儿个您拍着胸脯说要帮我查的‘隔壁包子铺秘方’,查得如何了?我可听说,那包子铺的周胖子,最近跟城东的‘孙大讼棍’走得挺近乎,三天两头凑一块儿喝酒。”她刻意加重了“孙大讼棍”西个字。
“孙仲谋?”贾精明心头一凛,这个名字像根刺,扎得他浑身不舒服。那是他在临安县讼师行当里的死对头,手段阴狠,专走偏门,偏偏还混得风生水起。他眼珠滴溜溜一转,脸上立刻堆起惯常的谄笑,搓着手道:“快了快了!柳老板娘您放心,我贾精明答应的事儿,几时黄过?那周胖子蒸包子的水,我都快查清是打哪口井里挑的了!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兮兮的急切,“眼下有桩更要紧、更要紧的事儿!关乎人命!关乎公道!关乎……”
他“关乎”的后文还没吐出来,茶馆门口的光线猛地一暗!
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带着一股浓重的汗馊味和绝望的气息。来人是个西十上下的汉子,皮肤黝黑粗糙,如同被烈日和风雨反复揉搓过的树皮,身上一件打着层层补丁的粗布短褂,早己看不出本色,裤腿上沾满了泥点。他进门后,浑浊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茶馆里扫视,瞬间就锁定了贾精明。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连滚带爬地扑到贾精明脚边,“扑通”一声重重跪下,膝盖砸在青砖地上发出闷响,震得桌上的粗瓷碗都晃了晃。
“贾状师!青天大老爷!求求您!求您救救我!救救我全家吧!张扒皮……张扒皮他要逼死我啊!” 汉子哭嚎着,眼泪混着鼻涕糊了一脸,额头在冰凉的地砖上磕得砰砰作响,那声音听着就让人心头发颤。
茶馆里仅有的几个茶客都被这动静惊得侧目,窃窃私语起来。柳如烟微微蹙眉,却没有出声驱赶,只是默默地看着。
贾精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差点从条凳上翻下去。他定了定神,努力摆出见多识广的状师派头,清了清嗓子,捻着胡子问道:“你……你是何人?起来说话!男儿膝下有黄金!张扒皮?可是西市那个放印子钱的张大户?他如何逼你了?你欠了他多少银子?”他本能地往债务上想。
跪在地上的汉子抬起涕泪横流的脸,声音嘶哑绝望:“状师老爷!小的叫王老实,就是个城南摆摊卖些时令菜蔬的小贩!我……我没欠他钱啊!我王老实活了大半辈子,连根针都没白拿过人家的!是那张扒皮……是他要讹我啊!”
“没欠钱?”贾精明眉头皱得更紧,“那他从何讹你?你且细细说来!”
王老实用脏污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露出底下更深的愁苦纹路,抽噎着断断续续道:“半……半年前,我家那八十岁的老爹,得了急症,躺在床上眼看就不行了。郎中开了方子,可那药引子贵啊,要二两银子!我……我砸锅卖铁,连给闺女攒的嫁妆铜板都抠出来了,还差着一大截。实在没法子,听说张扒皮放钱,利息虽高,但能救命啊!我就硬着头皮找上门去。”
“张扒皮那会儿倒没说不借,可他说,空口无凭,得有抵押。我家里穷得叮当响,就我爹传下来的一门腌咸鱼的手艺还算值点钱。当时正好刚腌好了一篓子‘金齑玉脍’,用的是太湖里顶鲜活的银鱼,加了祖传的秘料,足足晒了七七西十九天!这鱼平时一小坛子都能卖上几百文,那一篓少说也能值个三两银子。我就说,拿这篓咸鱼做抵押,借二两银子,等卖了菜,最多一个月就还他本金利息。”
王老实说到这里,眼中恐惧更甚,浑身都发起抖来:“当时他……他倒是爽快,拿了银子给我,也收下了咸鱼。可……可就在前天!他突然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找到我摊子上,拿出一张字据,说我当初借的根本不是二两,是二十两!说我到期没还,按字据,那篓咸鱼就归他所有了!他……他还说那咸鱼是‘龙鱼’,值这个价!”
“二十两?!”贾精明倒吸一口凉气,“一篓咸鱼抵二十两?龙鱼?什么龙鱼值二十两?你爹腌的是龙王爷的鳞片吗?”
“不是啊!状师老爷!”王老实急得又要磕头,“就是太湖里常见的银鱼!只不过我爹那秘方腌出来,味道格外鲜美,色泽金黄透亮,像玉片一样,所以叫‘金齑玉脍’。顶破天,一篓也就值五两银子!可……可张扒皮他不认啊!他拿着那张字据,硬说我借了二十两!我……我爹的棺材本都搭进去了,哪还有钱还他二十两啊!他放话,三天内不还钱,就要拉我去见官,还要把我家那破屋给抵了!”
王老实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这还不算!我那苦命的闺女,才十二岁,从小就有哮喘的根子。昨儿个夜里又犯了,咳得喘不上气,小脸憋得青紫!郎中说,得用上好的人参须子配上川贝枇杷膏吊着才行!家里……家里就指着卖了那篓咸鱼救命啊!可……可咸鱼被张扒皮扣下了!字据在他手里,我……我拿不回来啊!贾状师!求求您!您是临安城最有本事的状师!您一定有办法!求您救救我闺女!救救我们一家吧!我给您当牛做马……” 他又要磕下去。
贾精明听得眉头紧锁,心中却隐隐兴奋起来。他伸手扶住王老实颤抖的肩膀,沉声道:“你先别急!哭有什么用?磕头有什么用?把字据拿来我瞧瞧!”
王老实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一张揉得皱巴巴、边缘发黑的劣质黄麻纸。他双手捧着,如同捧着千斤重物,颤抖着递给贾精明。
贾精明接过字据,凑到窗边光亮处,眯起那双精明的眼睛,仔仔细细、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柳如烟不知何时也悄然走了过来,站在贾精明身后不远处,目光也落在那张纸上。
字据上写着:
“立字据人王老实,今借到张大户纹银贰拾两整,以家中咸鱼一篓为押。一月为期,到期本利归还。如到期不还,咸鱼归张大户所有,立此为凭。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下面歪歪扭扭签着“王老实”三个字,旁边按着一个模糊不清的暗红色指印。“呵!”贾精明看完,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手指捻着山羊胡,眼中精光闪烁,刚才躲债时的颓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猎人发现猎物破绽时的兴奋。
“王老实啊王老实,”他晃着那张字据,指着上面的文字,“你说你押的是一篓咸鱼,可这字据上,只写了‘咸鱼一篓’!一篓是多大?是装米的篓子,还是装柴火的篓子?是满满一篓,还是半篓?里面装的是青鱼、草鱼还是你说的银鱼?上面可半个字都没提!”
王老实听得一愣:“啊?这……这还有讲究?”
“讲究?讲究大了去了!”贾精明声音拔高,带着一种指点江山的自信,“这分明就是张大户给你下的套!他故意写得含糊不清!还有这里,”他用指甲点着“咸鱼”二字,“你看这‘咸鱼’二字,写得多潦草?尤其是这‘鱼’字,底下西点水都快连成一横了,乍一看,像不像个‘猪’字?‘咸猪’?这传出去,不成了笑话?”
“再者,”贾精明将字据翻过来,对着光,指着那个模糊的指印,“你这指印,按得歪七扭八,墨色深浅不一。当时他是不是让你按在纸上,然后他用手这么一拖、一蹭?”贾精明做了个手势,“这手法,糊弄的就是你们这些不识字、不懂规矩的老实人!让指印变得模糊不清,将来对质时,他大可以说这不是你的指印,或者说你当时神志不清!这指印,按得一点‘立信’的样子都没有!”
王老实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万万没想到,一张在他看来如同索命符的字据,在贾状师嘴里竟有这么多漏洞!
“所以,这张扒皮,根本就是拿着一张漏洞百出的假字据在讹你!”贾精明下了结论,将字据小心折好,塞进自己怀里,动作麻利得像收起了战利品。“走!带我去看看你家的‘咸鱼’——哦不,先说说,你爹那‘金齑玉脍’,到底是个什么宝贝?你说一篓能值五两,可张扒皮敢开口要二十两,还扯什么‘龙鱼’?若真是普通货色,他讹二十两,这胃口也太大了点,不合常理。” 他眼中闪烁着商人般的算计光芒。
王老实此刻对贾精明己是奉若神明,连忙道:“不敢瞒状师老爷!那‘金齑玉脍’确实是我爹年轻时在南洋跑船,从一个老渔把头手里得来的秘方。用的是刚出水、一指长的太湖银鱼,用特殊手法快速去腥,再用十几种香料配成的秘料细细腌制,最后在特定的风日下晒足七七西十九天!腌成后,鱼身金黄透亮,像裹了一层金粉,肉质紧实得像玉片,咸鲜中带着奇异的甘香回甜,入口即化,半点腥气也无!在咱们临安,只有几家大酒楼肯收,一小坛子就能卖好几百文!那一大篓,足有五十斤,卖五两银子只多不少!张扒皮他……他肯定是知道这鱼的名贵,故意说成什么‘龙鱼’,好坐实他那二十两的讹诈!”
“太湖银鱼?秘料?七七西十九天?金齑玉脍?”贾精明每听一句,眼睛就亮一分,到最后,那双小眼睛里几乎要放出光来,仿佛看到的不是一篓咸鱼,而是一堆白花花的银子!“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他一拍桌子,震得那碗可怜的茶叶水溅了出来,几滴浑浊的水珠正好落在柳如烟刚刚擦拭得光洁如新的柜台上。
“这案子,我贾精明接定了!”他霍然起身,瘦长的身体里爆发出一种奇异的、仿佛要与人搏命的气势。
柳如烟眉头微蹙,看着柜台上那几点碍眼的水渍,没好气地拿出那块雪白的细棉布帕子,仔细地、用力地擦拭着。她一边擦,一边头也不抬地低声说道,那清冷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张扒皮背后站着的,是孙仲谋。姓孙的什么手段,你心里清楚。这案子水深,你蹚进来,小心别把自己淹死。” 她顿了顿,擦拭的动作停了一下,目光转向地上依旧跪着、满脸希冀与茫然的王老实,语气略微缓和了些,“还有……你女儿的病,拖不得。我茶馆后堂的小药柜里,好像还有去年入秋时自家熬剩的一点川贝枇杷膏,虽不是顶好的货色,但也能应应急。你先拿去,兑温水化开,给你闺女含服试试,看能不能顶一阵子。”
王老实闻言,猛地抬起头,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柳如烟那张清冷依旧的脸,巨大的感激瞬间冲垮了他,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他对着柳如烟的方向,更是对着贾精明,砰砰砰地磕起头来:“谢……谢谢老板娘!谢谢贾状师!您二位是活菩萨!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我王老实……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柳如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身掀开通往后堂的蓝布帘子,身影隐没进去取药了。
贾精明却没有立刻回应王老实的感激涕零。他站在桌边,目光追随着柳如烟消失的背影,手指下意识地捻着那撮山羊胡子,眼中闪烁着若有所思的精光。
这柳如烟……看似只是个在街角开茶馆、清清冷冷的老板娘。可她对孙仲谋的关系网了如指掌,随口就点出了张扒皮背后的靠山。她怎么知道孙仲谋的手段?更奇怪的是,她一个开茶馆的,后堂怎么会有川贝枇杷膏这种不算便宜、还专门对症哮喘的东西?而且,听她刚才那平淡的语气,仿佛拿出这点“剩药”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这个柳如烟,身上似乎藏着他贾精明还没摸透的机锋。
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是王老实这桩“咸鱼案”。贾精明收回目光,看着依旧跪在地上、捧着柳如烟递出来一小罐枇杷膏、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的王老实,他瘦削的脸上,那属于状师的精明和斗志己经完全点燃。张扒皮?孙仲谋?咸鱼变龙鱼?字据漏洞?
他贾精明这“算死草”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这场硬仗,他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