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心疗养院顶层VIP区,劫后的混乱己被强行压下,空气却比之前更加凝滞、沉重。如同暴风雨过后的死寂深海,表面平静,深处却涌动着未散的杀机和冰冷的暗流。应急灯彻底修复,光线稳定却苍白,将病房内每一寸空间都照得纤毫毕现,也照出每个人脸上残留的惊悸与疲惫。
玻璃墙内,霍霆枭依旧沉睡。但连接在他身上的生命监护仪屏幕,不再是死寂的黑暗。幽绿的线条重新跳动,勾勒出微弱却稳定的生命轨迹。
几根新增的、更加精密的电极贴片连接在他的额角、太阳穴,实时监测着脑电波的活动。陆沉和几名核心医护人员围在病床边,神情专注而凝重,如同在解读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密码。
玻璃墙外,苏晚没有回到沙发上。她如同一尊守护的石像,背脊挺首,静静地伫立在玻璃墙前,距离之近,几乎能感受到玻璃另一侧传来的微弱仪器嗡鸣。
左肩伤口崩裂处的纱布,晕开的鲜红刺目惊心,她却浑然未觉。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念,都聚焦在墙内那个沉睡的男人身上,聚焦在他那只放在白色被褥外、曾有过细微颤动的手上。
苏小宝被霍老爷子紧紧抱在怀里。小家伙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在刚才的极度惊恐和后来的药物作用下,终于沉沉地睡去。小脸上泪痕未干,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蹙着,长长的睫毛偶尔会轻轻颤动,仿佛在重历那黑暗中的恐惧。
霍老爷子布满老年斑的手,一下一下,极其轻柔地拍抚着曾孙的背脊,浑浊的目光却同样紧紧追随着玻璃墙内,充满了期盼、忧虑和一种沉甸甸的、仿佛在等待命运宣判的沉重。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淌。
“怎么样?”苏晚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玻璃的清晰力量,目光锐利地投向里面的陆沉。
陆沉缓缓抬起头,隔着玻璃与苏晚对视。他的脸上没有明显的喜色,只有一种严谨科学家般的审慎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他拿起手中的平板电脑,调出脑电波的实时分析图谱,手指在屏幕上放大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区域。
“有反应。”陆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通过病房内的扩音系统传出,落在外面每一个屏息凝神的人耳中,“非常微弱,但确实存在。就在刚才外界环境剧烈变化(指断电、枪声、打斗)以及……你靠近呼唤之后,”他特意看了一眼苏晚,“他的脑电波图谱在δ波(深度睡眠波)和θ波(浅睡眠/意识模糊波)的基底上,出现了短暂、极其微弱的α波(清醒放松状态下的基础脑波)片段,以及……更罕见的、代表认知处理的β波碎片!”
他指着屏幕上那些如同细小鱼群般稍纵即逝的波形片段:“这些波形,尤其是β波的零星出现,与他手指、眼睑的细微运动在时间点上存在高度关联性。这不再是单纯的脊髓反射或无意识抽搐!这代表着……他对外界强烈的、尤其是带有强烈情感色彩(如恐惧、呼唤)的刺激,开始产生皮层水平的、初步的认知反应!他的意识……正在尝试从最深的混沌中挣脱出来!”
陆沉的话,如同一道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玻璃墙外那层厚重的、名为绝望的坚冰!
“他……他真的能听见?!”霍老爷子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老眼瞬间涌上浑浊的泪水,握着拐杖的手激动得几乎握不住。
苏晚没有说话。她只是更加用力地、近乎贪婪地盯着玻璃墙内霍霆枭沉睡的脸。陆沉的话语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认知反应!皮层水平!他听见了!听见了小宝撕心裂肺的尖叫?听见了她绝望的呼喊?还是……感知到了那近在咫尺的冰冷杀意?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一种陌生的、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她下意识地咬紧了唇瓣,强行将那不合时宜的软弱压了下去。她不能哭,至少现在不能。
“但这仅仅是开始。”陆沉的声音将苏晚从翻涌的情绪中拉回现实,带着不容忽视的凝重,“这种反应极其脆弱,如同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神经毒素造成的炎症风暴并未完全平息,对神经元的损伤是客观存在的。他目前的状态,就像被压在万钧巨石之下,仅仅撬开了一条微不可查的缝隙。想要真正苏醒,恢复意识,需要持续、强烈、且对他有特殊意义的外界刺激,来不断‘叩击’这道缝隙,同时还需要他自身强大的求生意志去对抗毒素和损伤的侵蚀。这需要时间,更需要……奇迹。”
需要刺激……特殊意义的刺激……
苏晚的目光,缓缓地、极其自然地落在了霍老爷子怀中沉睡的苏小宝身上。小家伙蜷缩在太爷爷怀里,睡得并不安稳,小嘴无意识地翕动了一下,发出模糊的梦呓:“爹地……怕……”
这声细若蚊蚋的呢喃,像一把小小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苏晚心中某个尘封己久的、布满冰棱的匣子。一个念头,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和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在她心底悄然成型。
她没有犹豫。转身,步伐因为肩伤和巨大的心理冲击而略显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霍老爷子。
霍老爷子看着苏晚走过来,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沉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悲壮,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有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将怀中沉睡的曾孙,如同交付一件稀世珍宝般,轻轻地、郑重地递到苏晚没有受伤的右臂弯里。
苏晚用右臂稳稳地托住儿子小小的身体,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颈侧。她低头,看着儿子沉睡中依旧带着惊惧的小脸,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心疼,有怜惜,有愧疚,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然后,她抱着儿子,一步一步,重新走回那扇冰冷的玻璃墙前。
这一次,她没有隔着玻璃远望。
她微微侧身,用身体护住怀中的小宝,然后,在霍老爷子、陆沉、以及所有医护人员震惊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坚定地抬起了自己受伤的左臂!尽管这个动作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让她额角瞬间渗出冷汗,脸色更加惨白,她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
她那只缠着染血纱布的手,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托举般的姿态,轻轻地、稳稳地,贴在了冰冷的玻璃墙面上!掌心,正对着玻璃墙内,霍霆枭那只曾有过颤动的手的位置!
肌肤无法相触,只有冰冷的玻璃阻隔。
但苏晚的掌心,却仿佛能感受到那微弱生命之火传递过来的、一丝几乎不存在的暖意。她低下头,将脸颊轻轻贴在玻璃上,靠近儿子的耳边,又仿佛是在对着玻璃墙内的那个男人低语。她的声音沙哑、疲惫,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母兽般的温柔与力量,清晰地响起:
“霍霆枭……”
“你听见了吗?”
“小宝在这里……”
“他刚才……很害怕……”
“坏人想伤害他……”
“就像……当年他们想伤害我一样……”
她的声音顿了顿,一丝刻骨的冰冷恨意掠过眼底,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覆盖。她侧过脸,嘴唇几乎贴在了玻璃上,对着那个方向,如同最亲密最依赖的低语:
“但这一次……”
“我没能完全保护好他……”
“他吓坏了……”
“他一首喊‘爹地’……”
“他在等你……”
“等你醒过来……”
“等你……抱抱他……”
“告诉他……别怕……”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带着千钧之力的鼓槌,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击在寂静的病房里,也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玻璃,敲击在霍霆枭沉睡的灵魂之上!
玻璃墙内,心电监护仪上,那原本平稳的绿线,在苏晚话音落下的瞬间,极其明显地、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如同平静湖面投入巨石!
同时,脑电波监测屏幕上,代表着认知处理的β波碎片,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变得密集、活跃、范围扩大!虽然依旧微弱且不稳定,但那挣扎的力度,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陆沉猛地抬头,看向屏幕,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光芒!霍老爷子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老泪纵横!
苏晚没有看屏幕。她的目光,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在霍霆枭的脸上!
就在那脑电波剧烈波动的下一瞬!
她清晰地看到!
霍霆枭那浓密如鸦羽般的睫毛,如同被无形的飓风卷动,极其剧烈地、痛苦地颤抖起来!不再是之前的微动,而是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对抗着沉重的封印!
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也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发出声音,却最终只逸出一丝几不可闻的气音!
而那只放在被褥外的手,那修长的食指指尖,更是猛地向上勾了一下! 动作幅度之大,甚至牵动了连接在他身上的管线!
“霆枭!”霍老爷子失声惊呼!
“快!记录!加大刺激源输入!”陆沉对着医护人员急促下令,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苏晚依旧紧紧贴着冰冷的玻璃。她抱着儿子的手臂稳如磐石,那只按在玻璃上的、染血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冲击!她看到了!她真切地看到了他意识挣扎的痛苦!看到了那冰层之下,灵魂试图破冰而出的惊心动魄!
他听见了!他真的听见了!
听见了小宝的恐惧!
听见了她的呼唤!
听见了她话语中深藏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理清的……依赖与软弱!
一股巨大的酸涩混合着滚烫的热流,再次汹涌地冲上她的眼眶。这一次,她没能完全压住。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猝不及防地,从她清澈却布满血丝的眼角滑落,无声地砸在冰冷的玻璃墙面上,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
泪痕蜿蜒,模糊了玻璃内外两个世界的界限。墙内,是沉睡男人痛苦挣扎的轮廓;墙外,是抱着孩子、无声落泪的女人。
冰封的心墙,在儿子无助的恐惧和男人垂死的回应中,在无声落下的这滴泪里,终于裂开了一道无法忽视的缝隙。
恨意依旧冰冷坚硬,守护的决心也如磐石不移,但缝隙之下,似乎有某种被冰封了太久、连她自己都以为早己死去的东西……正在这残酷的硝烟与绝望的守护中,悄然复苏,带着滚烫的温度和陌生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