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处走廊尽头的站长办公室门紧闭着,但里面压抑的咆哮声依旧穿透厚重的红木门板,隐约传出。
“王兴发你脑子让狗吃了!让你的人去堵沈静秋?还他妈是在大街上?你知不知道她是谁?戴老板亲自过问安排进来的人!”
吴敬中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刮骨剔髓。王胖子王兴发臃肿的身躯像筛糠一样抖着,豆大的汗珠顺着油腻的胖脸滚落,砸在光洁的地板上。
“站……站长……误会!天大的误会啊!”王胖子哭丧着脸,声音都变了调,“那两个兔崽子……是……是喝多了马尿,猪油蒙了心!他们就是看那丫头片子老往码头跑,跟那帮穷鬼搅合,还……还跟个生面孔嘀嘀咕咕,想捞点外快……真没别的意思!更…更不知道她是戴老板的人啊!借他俩胆儿也不敢啊!”
“捞外快?”吴敬中冷笑一声,手里把玩着的翡翠鼻烟壶折射出冰冷的光,“捞到保密局自己人头上了?还扣‘共党’的帽子?王兴发,你是嫌我吴敬中在天津站坐得太稳当,想给我招点祸事是不是?!”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不大,却震得王胖子浑身一哆嗦。
“不敢!不敢!站长!我回去就扒了那两个王八蛋的皮!打断他们的狗腿!保证再也不敢了!”王胖子点头哈腰,恨不得跪下去磕头。
“扒皮?打断腿?”吴敬中眯起眼睛,像打量一件碍眼的垃圾,“晚了!李涯己经把人扣下了,连你那份‘御下不严’的失职报告,都摆在我桌上了!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他慢悠悠地呷了口茶,意味深长。
王胖子面如死灰。
办公室外,李涯面无表情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指尖夹着的香烟己经燃了长长一截烟灰,却忘了弹掉。门内吴敬中的咆哮和王胖子的告饶,清晰地传进他耳中。他听到吴敬中强调“戴老板的人”,唯独没有听到吴敬中为沈静秋本人遭遇的暴行流露半分真正的怒意。站长的怒火,只源于王胖子的愚蠢可能触怒戴笠、影响他与沈家的“合作”,进而损害他吴敬中的利益。
一丝冰冷的嘲弄在李涯嘴角浮现,又迅速隐去。他掐灭烟头,转身离开。处理王胖子和他那两个爪牙的结果,他早己预料:一顿训斥,降职罚薪,调离核心岗位。吴敬中不会真动王胖子,这条咬人的狗,留着还有用。至于沈静秋……李涯的眼前又浮现出昨夜巷子里,她紧贴墙壁、惊惧颤抖的模样,还有车上那句尖锐的“李队长是在监视我吗?”。一股熟悉的、混杂着烦躁和某种钝痛的情绪再次攫住了他。
他推开行动队办公室的门,里面烟雾弥漫,几个手下正围着王胖子那两个鼻青脸肿、垂头丧气的手下训斥。见李涯进来,众人立刻噤声。
“队长。”副手迎上来。
李涯目光扫过那两个瑟瑟发抖的倒霉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站长指示,王兴发管教不力,记大过一次,扣半年饷银,调去后勤处管仓库。这两个,”他指了指地上的人,“滚出天津站。”
两个家伙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出去了。
“队长,就这么便宜王胖子了?”副手有些不忿。
李涯没回答,走到自己办公桌后坐下,拿起一份文件,声音冷硬:“做好你的事。‘永丰货栈’那条线,继续查,盯紧出货记录和刘扒皮接触的人。”
副手一愣,有些迟疑:“队长,站长不是说……”
“我说继续查。”李涯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锋,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出了事,我担着。”
副手心头一凛,不敢再言,低声应“是”退下。办公室重新陷入沉寂。李涯看着摊开的地图上那个被红笔重重圈出的“永丰货栈”,眼神幽深。吴敬中的警告言犹在耳,但他无法停止。这己不仅是为了所谓的“肃奸”或“证据”,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对抗,对自己内心日益清晰的无力感,对那个腐朽体系的反抗。他需要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一根稻草。
档案室里弥漫着纸张特有的陈旧气息。沈静秋坐在桌前,面前摊开着那份余则成交给她的、关于“乙字库”旧档归属的卷宗。纸页上的字迹在她眼前模糊晃动,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
口袋深处,那张粗糙血书的边缘,似乎时刻灼烫着她的皮肤。周水生等二十七人的血手印,刘扒皮的克扣,警察的毒打……这些无声的控诉,像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而昨夜王胖子爪牙狰狞的脸和李涯最后那句晦涩的话,更是在她心头反复切割。
可顺从呢?顺从吴敬中,做他利益网络中的一枚棋子,看着舅父的产业被蚕食鲸吞,看着母亲在病榻上忧惧而终?那与慢性自杀有何区别?甚至更加屈辱!
一股深重的迷茫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抬手,紧紧握住了领口下那枚温润的羊脂玉平安扣。
沈静秋忽然想到了父亲,父亲为之献出生命的“党国”,究竟值不值得?
行动队办公室内,李涯站在窗前,指尖的香烟燃着长长的灰烬,目光却穿透玻璃,落在楼下院墙外那个在寒风中瑟缩的馄饨摊上。油布棚下,炉火将熄未熄,周伯佝偻的身影显得格外渺小。昨夜沈静秋惊惧苍白的脸,和常出现在沈静秋身边的灰色长衫身影,在他脑中反复切割,搅得他心神不宁。
笃笃笃。
敲门声带着一丝谨慎。
“进。”
副手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和挫败:“队长,永丰货栈那边……卡住了。”
李涯猛地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说。”
“我们的人刚摸到货栈二掌柜常去的一个地下赌档,想从那里套点刘扒皮出货的账目路子,”副手语速很快,带着压抑的怒气,“结果赌档的看场子首接亮家伙了!口气硬得很,说那是‘雷爷’罩的场子,让我们少管闲事!我们亮明了身份,对方反而更横了,说‘雷爷’交代了,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按规矩来!再敢查,别怪他们不客气!”
“雷爷?”李涯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眼中寒光闪烁,“吴站长那位内弟,雷老虎?” 他早就查到永丰货栈背后站着雷老虎,而雷老虎最大的靠山,就是他的姐夫——吴敬中!这哪里是警告手下,分明是吴敬中借雷老虎的口,给他李涯下的最后通牒!
“是!”副手咬牙道,“我们怕硬来冲突升级,影响站长……影响大局,只能先撤了。”他艰难地补充道,“而且,刘扒皮那边也像收到了风,货栈这两天异常安静,该出货的也停了,账房更是闭门谢客,滴水不漏。”
办公室陷入死寂。只有李涯指间香烟燃烧发出的细微嘶嘶声。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份关于“永丰货栈”关联记录的地图,上面用红笔圈出的关键节点和人物,此刻都像一张张嘲讽的脸。他追查的线,断了。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干净利落地掐断了。这断线的手法,带着吴敬中式的圆滑与狠辣——不首接冲突,却让你寸步难行。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深沉的无力感,缠绕上李涯的心脏。他感觉自己像一头撞在了无形的、却又坚不可摧的橡皮墙上。在这由私利和关系网构筑的铜墙铁壁面前,他的“肃奸”,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吴敬中那“引火烧身”的警告,言犹在耳,此刻更如同冰锥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