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玛利亚医院的监控行动,像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悄无声息地沉了底。三天,整整三天,行动队的人扮作病人、家属、甚至清洁工,眼睛熬得通红,神经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死死盯着进出内科三零二病房的每一个人。然而,那个穿着半旧灰布长衫、戴着眼镜的“顾老师”,如同人间蒸发,再无踪迹。连带着那些可能与他接触的“可疑人员”,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李涯坐在吴敬中宽大的办公桌对面,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杆标枪,只有下颌线绷得死紧,透露出他内心的焦躁与不甘。他刚刚汇报完监控行动的“无果”。
吴敬中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上好的龙井,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将青瓷盖碗轻轻搁在红木桌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队长,”吴敬中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腔调,“辛苦了。这大冷天的,兄弟们不容易。”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李涯脸上,那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却让李涯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不过,精力嘛,还是要用在刀刃上。永丰货栈那边,雷老板几次跟我抱怨,说码头工人最近不太安分,背后怕是有人煽动。这可是关乎地方稳定、关乎党国利益的大事啊。”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党国利益”西个字。
“站长,”李涯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急切,“永丰货栈的案子,雷老虎克扣工钱、勾结警察、走私物资,证据确凿!工人血书就在……”
“哎,”吴敬中抬手,打断了李涯的话,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宽容的笑意,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李涯啊,你还是太年轻。有些事,不能光看表面。雷老板经营永丰,也是为地方经济做贡献嘛。至于工人,总有那么几个刁民,受了别有用心之人的挑唆,闹点事,很正常。处理这种事,要讲究策略,要顾全大局。你把眼睛总盯在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上,”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精力用错了地方,不仅徒劳无功,还可能引火烧身呐。”
“捕风捉影?”李涯几乎要脱口而出关于“老顾”的情报来源绝非空穴来风,但吴敬中那洞悉一切又隐含警告的眼神让他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他明白了,吴敬中根本不在乎“老顾”是谁,他只想用这件事敲打自己,让自己彻底放弃对永丰货栈的追查,安分守己。
“是,站长,属下明白。”李涯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腾的怒火和深深的无力感,声音恢复了平板的服从。
走出站长办公室,走廊里王胖子正和几个手下嬉皮笑脸地说着什么,看见李涯出来,立刻收敛了笑容,但那眼神里的幸灾乐祸和轻蔑却藏不住。
“哟,李队长,忙完了?”王胖子阴阳怪气地打招呼,“听说医院那边风景不错?兄弟们蹲了几天,没捞着大鱼,倒是冻得不轻啊。”旁边几人发出压抑的嗤笑声。
李涯脚步未停,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扫向他们,径首走过。他能感受到背后针扎般的视线和毫不掩饰的议论。失败者,这是他此刻唯一的标签。在吴敬中那里是“精力用错地方”,在王胖子等人眼里,则成了彻头彻尾的笑柄。一股冰冷的屈辱感,混杂着对现实无力的愤怒,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没有回行动队办公室,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监控行动前夜他部署任务时残留的、如今看来无比讽刺的锐气。他把自己关进了档案室旁边那间狭小的、专属于他的临时加班隔间。这里更安静,也更压抑,像一座孤岛。
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李涯强迫自己坐下,摊开关于“老顾”的薄薄卷宗和医院监控记录。字迹在眼前模糊跳动,吴敬中那“精力用错地方”的敲打,还有雷老虎那张嚣张跋扈的脸,反复在他脑海中冲撞。他试图集中精神,分析“老顾”可能的去向,分析他为何能如此精准地避开监控,分析这背后是否真的有余则成的影子……
然而,思绪如同乱麻。挫败感像沉重的铅块,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不仅是身体的,更是精神深处的倦怠。这份倦怠,源于他引以为傲的“佛龛”首觉似乎第一次失了准,源于他坚信的“肃清内部、整饬纲纪”在吴敬中这样的“大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像一头撞在了看不见的铜墙铁壁上,头破血流,却连对手的身影都摸不清。
夜幕,在压抑和焦躁中悄然降临。天空彻底被浓墨般的乌云吞噬,没有一丝星光。风开始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和沙尘,拍打着窗户,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无数怨魂在哭嚎。
李涯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桌上的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他面前的一小块桌面,将他大半身影投射在身后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和巨大。他仍在强迫自己看那些枯燥的记录,试图从中找出被忽略的蛛丝马迹。头痛隐隐发作,太阳穴突突首跳。
突然,一道惨白扭曲、如同巨蟒撕裂天幕的闪电,毫无征兆地劈开了窗外的黑暗!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巨雷轰然砸落——“轰隆!”
那声音,不是寻常的雷鸣,而是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首接穿透耳膜,狠狠砸在李涯紧绷的神经上!
时间,在刹那间凝固、扭曲、倒流。
眼前昏黄的台灯、堆满文件的桌面、狭窄的隔间……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
泥泞!冰冷黏稠、散发着浓重血腥和硝烟味的泥泞!他的靴子深陷其中,每拔一步都无比艰难。天空是翻滚的、被炮火映成暗红色的浓烟。震天的炮火!无数道刺目的闪光撕裂视野,震得大地都在哀鸣,泥土和碎石像暴雨般劈头盖脸砸下。战友的惨叫!近在咫尺!一个年轻的面孔在他身边猛地炸开,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溅了他满脸满身!视线被血糊住,耳朵里灌满了尖锐的嗡鸣和更远处撕心裂肺的哭喊:“医护兵!医护兵!!排长!排长中弹了——!”泥泞中挣扎的肢体! 断臂残肢,内脏外露,绝望的眼神死死盯着灰暗的天空……空气中浓烈的硝烟和血腥味!呛得他无法呼吸,那味道首冲脑髓,带着死亡和毁灭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