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则成反手扣来的“功劳”帽子,像一道无形的枷锁。那份关于小药贩子的报告被吴敬中当作“正事”的典范,要求他“办成铁案”。李涯不得不分出人手和精力去处理这鸡毛蒜皮的案子,像被强行按着头去吃一桌早己馊臭的残羹冷炙。每一次签字,每一次听手下汇报进展,都像是在反复咀嚼那份憋屈和屈辱。
对余则成的调查,彻底陷入了死局。李涯尝试从各个角度重新梳理余则成经手过的所有卷宗、接触过的所有人员,甚至动用了自己潜伏时期留下的一些极为隐秘的渠道去侧面印证。然而,余则成就像一块被河水冲刷了千万年的鹅卵石,光滑圆润,滴水不漏。所有的线索,无论多么细微,最终都指向一个合乎逻辑、无可挑剔的终点。没有任何破绽,没有任何可供撬动的缝隙。
这种结果,非但没有让李涯释然,反而将他拖入了更深重的自我怀疑的泥沼。精神上的高压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他开始失眠,即使偶尔在办公室的行军床上迷糊过去,也总会被光怪陆离的噩梦惊醒。有时是金山卫滩涂上战友濒死的眼神,有时是吴敬中那张带着虚伪笑意的脸,有时干脆就是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白天,他强迫自己高效地处理那些不得不处理的公务,像一架精准但冰冷的机器。然而,任何突如其来的、稍显剧烈的声响,都会像一根针,狠狠刺中他紧绷的神经。
这天上午,档案室一个新来的年轻职员,抱着一摞高高的卷宗匆匆走过行动队门外,不慎脚下一滑,“哗啦”一声巨响,卷宗散落一地,厚重的硬壳文件夹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刺耳的撞击声。
正埋头批阅文件的李涯,身体猛地一僵!几乎在同一瞬间,他条件反射般地霍然站起,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尽管那里并没有枪,带着杀气和警觉,猛地射向门口!他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仿佛一头受惊的猎豹,随时准备扑向假想中的危险。
门口只有那个吓得脸色煞白、手忙脚乱收拾卷宗的年轻职员,和几个闻声探头看热闹的陆桥山手下幸灾乐祸的脸。
几秒钟的死寂。
李涯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失态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脸色铁青地坐了回去,重新拿起笔,但握着笔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沈静秋站在档案室的门口,恰好目睹了刚才那短暂而惊心动魄的一幕。李涯那瞬间爆发出的、如同受伤猛兽般的警觉和杀气,让她心头猛地一跳。随即,看着他强自压抑坐下的背影,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和周身散发出的颓丧与自我厌弃的气息,又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老顾的警告在她耳边回响:“他很危险。” 这危险,似乎不仅仅是指他作为行动队长的身份和能力,更是指他此刻这种极不稳定、随时可能爆发的精神状态。她需要更谨慎地观察,确认他是否还在执着于那些可能牵连到她、牵连到老顾的危险调查。
几天观察下来,沈静秋发现李涯几乎把办公室当成了家。清晨她来上班时,他办公室的灯己经亮了;深夜她离开时,那盏灯往往还孤零零地亮着。三餐更是敷衍到了极点,常常是让手下随便从食堂带几个冷硬的馒头或包子回来,就着白开水囫囵吞下,眼睛还盯着桌上的文件。他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本就冷峻的轮廓显得更加嶙峋,眼下的乌青也更深重了,像两块洗不掉的墨迹。
这天中午,食堂难得供应了还算精致的豌豆黄,小巧玲珑,色泽,带着清甜的豆香。沈静秋排队时,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领走点心,心中微微一动。她想起了那个在昏暗办公室里,啃着冷馒头、眼神空洞的李涯。一个念头悄然滋生:接近他,观察他,或许可以用一点不会引人怀疑的方式?
“师傅,麻烦给我两份豌豆黄。”沈静秋对打饭的师傅说道。声音平静,心跳却微微加速。
拿着两份用油纸包好的豌豆黄走出食堂,寒风立刻卷走了食物那点微薄的热气。沈静秋拢紧了棉袄领子,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着行动队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快到门口时,她放轻了脚步,侧耳倾听。
里面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尽量显得自然随意,然后抬手敲了敲门。
“进。”里面传来李涯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
沈静秋推门进去。果然,李涯正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个啃了一半的冷馒头,另一只手则在一份文件上快速地批注着。桌上放着一杯早己凉透的白开水。他头也没抬,眉头紧锁,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他肩上。沈静秋心里暗暗想道:不愧是延安回来的人,真够能吃苦耐劳的。
沈静秋的目光迅速扫过桌面——没有看到任何与“老顾”或“永丰货栈”首接相关的卷宗标题。文件大多是些行动队的日常报告、人员排班、物资申请之类。她心中稍定。
“李队长。”她轻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