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涯缓缓抬起包扎好的右手,放在眼前。白色的纱布包裹得整整齐齐,带着一丝药酒的微凉气息,似乎也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他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动作牵扯到伤口,带来清晰的痛感,但这痛感却异常真实。
他沉默地看着这包扎整齐的手,眼神深处,那潭死水般的平静,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荡开一圈涟漪。但他很快垂下眼睑,将那只手重新放回桌面,拿起笔,继续处理文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傍晚,天色阴沉得厉害。沈静秋裹紧了身上的厚棉袍,又把那条厚厚的灰色羊毛围巾严严实实地围好,正准备离开站里。刚走到门口,一股强劲的寒风卷着细小的冰晶扑面而来,冻得她一哆嗦。抬头望去,灰蒙蒙的天空中,开始飘下稀疏的雪花。
“下雪了!”旁边有人惊喜地叫道。
沈静秋正想加快脚步,余光却瞥见李涯也从站里走了出来。他依旧穿着那件单薄的深色呢大衣,没有戴帽子,没有围巾,甚至连手套也没戴。他就那样站在廊檐下,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微微仰头望着漫天飞舞、渐渐密集起来的雪花,眼神有些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寒风卷起他的衣角,雪花落在他乌黑的发间和肩头。
沈静秋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他就这样站在风口里?
几乎是不假思索,她解下了自己脖子上那条还带着体温的厚围巾。犹豫只在刹那,她快步走到李涯身边,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一把将那条柔软的灰色羊毛围巾塞进了他微凉的手中。
“雪大,您别冻着。”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急促,甚至没敢看他的眼睛,丢下这句话,便立刻低下头,像只受惊的小鹿,一头冲进了越来越密的飞雪之中,身影很快消失在白茫茫的街道尽头。
李涯怔在原地。掌心传来的,是围巾柔软的触感和残留的、属于她的、淡淡的皂角清香,还有那未散尽的温热。风雪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但握着围巾的手心,却像握着一小簇微弱的火苗。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这条厚实的、针脚细密的灰色围巾。又抬眼望向沈静秋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漫天飞雪。他沉默地在风雪中伫立了许久,久到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然后,他缓缓地、动作有些生涩地将那条还带着她气息的围巾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宽大的围巾遮住了他小半张脸,也掩去了他此刻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围巾的暖意包裹住颈项,隔绝了部分严寒。
他没有立刻离开,又在廊下站了一会儿,目光投向远处风雪弥漫的街道,眼神比落雪的天空更加深沉难测。最终,他转身,重新走回站内那属于他的孤岛。
办公室内,炉火依旧微弱。李涯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没有立刻处理文件。他下意识地抬起那只包扎好的右手,指尖轻轻拂过纱布整齐的边缘。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珍惜的意味,目光又落在搭在椅背上那条灰色的羊毛围巾上。
一种久违的、陌生的暖流,试图沿着被包扎的伤口,沿着被围巾包裹的脖颈,悄然侵入他冰封己久的心湖。那感觉很细微,却真实存在。
他猛地收回手,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冷硬,如同淬了寒冰。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围巾上移开,重新投向桌上冰冷的文件。
“同情而己。”他对着空寂的办公室,低低吐出几个字,声音沙哑而紧绷,像是在说服自己,“李涯,你清醒点。”
他拿起一份文件,用力翻开,纸张发出哗啦的脆响。他挺首背脊,眼神重新变得空洞而专注,仿佛要将所有不合时宜的、危险的暖意,连同窗外那场初雪带来的细微悸动,一同隔绝在这冰冷的公务之外。麻木,是他唯一能保护自己、也保护她的盔甲。他必须穿上它,不能有丝毫松懈。
沈静秋的关怀,进入了李涯日渐麻木的日常里。它不再需要刻意的理由或蹩脚的借口,渐渐融为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
沈静秋端着两份刚打好的热汤从食堂回来,一份放在自己档案室的桌上,另一份则被她轻轻放在了行动队队长办公室紧闭的门前。今天是清淡的冬瓜排骨汤,汤面上飘着几点翠绿的葱花,散发着温润的香气。她放下便转身离开,动作轻快自然。不多时,门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碗被端进去的声音。门依旧紧闭,里面没有传出任何话语,但沈静秋知道,那碗汤会被喝完。
有时路过,瞥见角落煤炉的火苗奄奄一息,她便会在西下无人时,从走廊尽头公用的煤筐里夹上几块新煤,轻轻推开虚掩的门缝,迅速添进炉膛。煤块落入,发出“噼啪”的轻响,橙红的火苗很快便精神了些,舔舐着冰冷的炉壁。李涯或伏案疾书,或对着地图沉思,对此恍若未觉,连头都不曾抬一下。但沈静秋能看到,他微蹙的眉头似乎不易察觉地舒展了一瞬。
一次,李涯在签署一份文件时,手无意识地按了按上腹,动作细微,却没能逃过恰好进来送文件的沈静秋的眼睛。第二天一早,当李涯推开办公室的门时,一眼便看到桌上多了一个深棕色的保温桶。揭开盖子,里面是熬得软糯粘稠、散发着温和米香的小米粥,旁边还有一小碟切得细碎的酱黄瓜。没有只言片语,但那份熟悉的、带着家常气息的妥帖,让他握着保温桶的手微微一顿,沉默地坐下,将那温热的粥一勺勺送入口中,胃里那点隐隐的不适似乎真的被这温润熨帖了下去。
他没有道谢,没有询问,甚至在她送东西或添煤时,眼神的交汇都少之又少。但沈静秋知道,她的关心被接收了,被接受了。这份沉默的默契,让她心底那点关切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一圈满足的涟漪。看着他苍白瘦削的侧脸因为一点热食而似乎有了微弱的生气,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在炉火的暖意中偶尔舒展,她便觉得这冬日里的一切付出都有了着落。一种隐秘的、带着温度的联系,在她与他之间悄然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