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门被李涯从里面关上,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喧嚣。狭小的空间里,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火车车轮碾压铁轨发出的、有节奏的哐当声。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沈静秋站在门边,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巾的流苏。李涯则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拉上了深绿色的绒布窗帘,将站台上昏黄的灯光彻底隔绝在外。包厢内顿时暗了下来,只有顶上一盏小壁灯散发着昏蒙的光晕。
他这才转过身,脱下呢大衣,随手搭在铺位上。里面是熨帖的灰色西装马甲和白色衬衫,领口扣子解开了一颗,露出一点喉结的线条。他走到小桌旁,拿起暖水瓶,倒了杯热水,放在桌上,动作干脆利落。
“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下铺,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简洁,“南京方面发来的初步材料,路上看。” 他弯腰打开那个沉重的黑色公文箱,取出一叠厚厚的、用牛皮纸袋封好的文件,放在小桌上,推向沈静秋的方向。纸张的边缘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锐利。
沈静秋依言坐下,双手接过那叠沉甸甸的文件。冰凉的牛皮纸袋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任务开始了。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拿出纸笔,准备投入工作。
火车猛地晃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悠长的汽笛,缓缓启动。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骤然密集起来,哐当哐当,像敲打着心跳的鼓点。窗外,天津城沉睡的轮廓在黑暗中飞速倒退,最终被无边的旷野吞噬。
李涯在她对面坐下,也拿出几份文件翻阅。他低着头,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眉头习惯性地微锁着,专注而冷峻。小桌下,两人膝盖的距离不过咫尺。车厢微微摇晃,他的膝盖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她的。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像细小的电流,让沈静秋翻阅文件的手指微微一顿。她强迫自己专注于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迹,那些关于戴笠专机失事前各方情报的碎片:天气报告、飞行计划、人员名单、地面调度记录、可疑无线电信号截获……冰冷的信息试图拼凑一个惊天谜团的边缘。
时间在车轮的节奏中流逝。沈静秋渐渐沉浸在工作里,笔尖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梳理着线索。当她翻到某一页,看到关于失事地点附近曾监测到不明无线电活动的简短记录时,下意识地低声自语:“这个频段好像很特殊?”
话音未落,对面立刻传来李涯低沉而清晰的回应:“是军统内部某个半废弃的加密联络备用频段。非核心高层极少知晓。” 他甚至没有抬头,目光仍停留在自己手中的文件上,仿佛只是随口解答一个常识问题。
沈静秋心头一震,握着笔的手停在半空。这回应太快、太精准了,精准得让她瞬间意识到,尽管两人都在各自低头看文件,但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次纸张翻动的声音,甚至那一声微不可闻的自语,都完全落入了他的感知范围。他就像一头潜伏在暗夜里的狼,看似专注休憩,实则周身所有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那双锐利无比的眼睛和高度戒备的神经。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她想起老顾的蛰伏指令。在他身边,根本不存在真正的“放松”。
她强迫自己重新低下头,在笔记本上记录下他的话,笔尖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微颤。包厢内的空气似乎更沉滞了。只有车轮碾压铁轨的声响,单调而固执地持续着。
不知过了多久,包厢门被轻轻敲响。列车员送来了简单的晚餐:两盒米饭,一碟青菜,一碟咸鱼。两人沉默地吃着,咀嚼声清晰可闻。李涯吃得很快,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只是为了完成必要的能量补充。沈静秋则有些食不知味。
饭后,李涯收起自己的文件,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条缝隙。窗外己是漆黑一片,偶尔有零星的灯火在远处旷野中飞速掠过,像坠落的星子。他望着那片深沉的夜色,背影挺拔而沉默,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孤寂。那条灰色的围巾,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软,与他周身冷硬的气质形成奇异的反差。
“休息吧。”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明早到济南转车,还要赶路。” 他没有回头。
“是,队长。” 沈静秋低声应道,收起文件和纸笔。她爬上自己的上铺,和衣躺下,拉过薄薄的毯子盖到胸口。车厢规律地摇晃着,像巨大的摇篮。壁灯被李涯调到了最暗的光晕。
她侧身躺着,面朝包厢隔板,紧闭着眼,却毫无睡意。下铺传来李涯极其轻微的、整理文件的声音,然后是脱鞋的窸窣声。他也躺下了。狭小的空间里,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变得清晰可闻,平稳而悠长。那呼吸声近在咫尺,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搅动着周围的空气。她甚至能想象他躺下的姿势,必然是平躺,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或者置于身侧,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剑。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似乎更加清晰了,无声地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沈静秋的心跳在寂静中擂鼓。她想起老顾的话:“留意李涯即可”。此刻,在这南行的铁皮车厢里,在离他如此之近的黑暗中,“留意”二字变得如此具体而煎熬。她留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的起伏,留意着他在黑暗中可能存在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混乱。
下铺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翻身声。沈静秋的身体瞬间绷紧,屏住了呼吸。几秒钟后,那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再次响起。他睡着了?还是和她一样,在黑暗中清醒地感知着对方的存在?
车轮哐当哐当,永无止境般地响着,载着他们,向着未知的南方,向着更深的迷雾驶去。沈静秋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望着上铺隔板模糊的纹路,一夜无眠。李涯那平稳的呼吸声,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在这南行的铁轨之上。而南京,那个曾经象征着父亲口中荣光的城市,在黑夜的尽头等待着,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问号。
当第一缕灰白的天光艰难地透过窗帘缝隙挤进包厢时,列车正缓缓驶入济南站庞大的阴影里。月台上人声鼎沸,小贩的叫卖声、蒸汽机车的嘶鸣、行李车的轮子碾过水泥地的噪音,混合着北方初春清晨凛冽的空气,一股脑儿地涌了进来。
沈静秋几乎在李涯起身的瞬间就睁开了眼。她根本没睡着,只是在混沌的清醒中挨过了后半夜。她迅速坐起身,整理了一下压皱的大衣下摆,捋顺头发。
下铺的李涯己经穿戴整齐,深灰色呢大衣,灰色围巾一丝不苟。他正弯腰扣着公文箱的搭扣,动作利落干脆,侧脸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异常冷硬,看不出丝毫倦容,仿佛那漫长一夜的寂静对峙从未发生。
“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他头也没抬,声音带着刚醒时特有的低沉沙哑,却依旧清晰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