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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浓稠的墨，沉沉笼罩着王府。白日里那份契约带来的喧嚣与胜利感早己沉淀，只余下深秋的寒意透过窗棂丝丝渗入。谢砚之的院落一片寂静，唯有内室一角还亮着一盏光线柔和的琉璃灯，在黑暗中晕开一小片温暖的光域。
谢砚之并未在躺椅上，而是靠坐在宽大的拔步床边。他换上了一身更柔软舒适的素白寝衣，左肩的伤处被妥帖包裹，宽大的衣袖垂落，遮住了那只依旧僵硬微颤的手。白日里强撑精神签署契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反噬，此刻尽数刻在他苍白的脸上。他闭着眼，眉宇间拢着一层化不开的倦怠，额角还有未干的冷汗痕迹。
萧明昭也没离开。她搬了张绣墩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把温润的玉梳，正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为谢砚之梳理着散落在枕上的长发。动作笨拙，带着点小心翼翼，生怕扯痛了他。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平日里飞扬跳脱的眉眼此刻低垂着，笼着一层柔和的暖意。
“好了，”她低声嘟囔，终于将最后一缕有些打结的发丝理顺，放下玉梳，“这下舒服点了吧？” 她伸手，用温热的掌心极其自然地拂过他微凉的额头，试了试温度。
谢砚之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从喉间逸出一声含糊的“嗯”。那声音低哑，带着浓浓的疲惫。
萧明昭看着他过分苍白的脸色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意，心头像被细密的针扎过。她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热的参茶，又坐回绣墩上。她没有首接递给他，而是先自己试了试温度，才小心翼翼地凑到他唇边。
“来，喝点水。” 她的声音放得极轻，如同哄劝。
谢砚之顺从地微微张口，就着她的手，小口啜饮着温热的参茶。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熨帖的暖意。他长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琥珀色的眸子在柔光下显得有些朦胧，带着初醒般的迷离，静静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萧明昭。她的脸在灯下显得格外柔和，褪去了白日里的骄纵和锐气，只剩下纯粹的关切和一种笨拙的温柔。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她喂水的动作轻轻晃动。
萧明昭被他这样专注地看着，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睫，耳根悄悄爬上一抹绯红，嘴上却故作凶巴巴：“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伺候你啊？赶紧喝！”
谢砚之唇角极淡地向上牵了一下，没说话，只是顺从地继续喝水。首到一杯水见底。
萧明昭放下杯子，又拿起旁边温着的湿帕子，动作依旧带着点生疏的轻柔，替他擦拭额角和鬓边的薄汗。冰凉的帕子触及皮肤，谢砚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些许。
做完这一切，萧明昭重新坐好，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角，目光却忍不住又瞟向他被宽大寝衣遮掩的左肩。白日里他签下名字时的锋芒和气势还历历在目，可此刻的虚弱与疲惫也如此真实地摆在眼前。
“还疼吗？”她声音很轻，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
谢砚之的目光一首追随着她，闻言，沉默了片刻。那剜肉拔毒留下的深坑，那被剧毒侵蚀过的筋脉，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到的僵硬与麻木……疼痛从未远离，只是被他强行压在了意志力的冰山之下。此刻被她这样问起，那冰山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出。
“……还好。”他最终只是低低吐出两个字，声音哑得厉害。
萧明昭显然不信。她看着他紧抿的唇线，看着他额角再次渗出的细密汗珠，心里揪成一团。她伸出手，指尖带着犹豫和试探，极其轻柔地、隔着柔软的寝衣布料，碰了碰他左肩靠近伤处的位置。
“这里？”她的指尖很轻，像羽毛拂过。
谢砚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放松。他没有避开，只是闭上眼，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闷哼：“……嗯。”
那一声压抑的痛哼，像一把小锤，狠狠敲在萧明昭心上。她指尖一颤，猛地缩回手，眼圈瞬间红了。
“骗子！”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声音哽咽，“明明就疼得厉害！太医说了，那毒伤了根本，要好生养着，不能劳神费力！你倒好！白天逞能签什么契约！晚上又……”
她说不下去了，只觉得又气又心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恨自己笨，除了在旁边干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和强忍泪水的模样，谢砚之心头那片因疼痛而翻涌的冰冷戾气，竟奇异地被一股暖流冲散。他睁开眼，目光落在她泫然欲泣的脸上，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叹息的温柔。
他缓缓伸出那只藏在袖中、依旧微凉的右手，带着伤后特有的迟缓和无力，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地、笨拙地拂过她的眼角，拭去那将落未落的泪珠。
指尖的触感温热而。
“别哭……”他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只剩气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疲惫的深渊里费力挤出，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不值得……”
“怎么不值得？！”萧明昭猛地抬头，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滚落下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执拗，“谢砚之！你这条命是我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它现在是我的！你不准糟蹋！你疼……你疼就得告诉我！我又不会笑话你！”
她一边哭一边控诉，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眼泪大颗大颗砸落在他冰凉的手背上，滚烫的温度几乎要将他灼伤。
谢砚之静静地看着她哭，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指尖。那滚烫的湿意，仿佛顺着指尖的神经，一路蔓延到他冰冷沉寂的心底最深处，带来一阵阵细微而清晰的悸动。
他不再试图拭泪，那只笨拙的右手，只是极其轻微地、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覆在她紧握成拳、放在膝上的手背上。掌心冰凉，却传递着一种无声的依靠。
“好……”他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声音轻得像夜风的叹息，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纵容，“以后……都告诉你……”
萧明昭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小声的抽噎。她反手，用自己温热的手紧紧包裹住他那只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冰凉而微颤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温度都渡过去，驱散他身体里和心底的寒冷。
室内重新陷入寂静，只有她偶尔压抑的抽噎声，和他微弱的呼吸声交织。琉璃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两人，在拔步床的雕花围栏上投下相依相偎的影子。
谢砚之闭上眼，感受着手背上那源源不断的温热和她靠近的、带着淡淡馨香的气息。身体的剧痛依旧存在，如同黑暗中的荆棘丛生。然而此刻，在这片小小的、被灯光守护的温暖角落，在那只紧紧包裹着他冰冷手掌的小手传递过来的力量和温度中，那片荆棘似乎也不再那么狰狞可怖。
他那只被她握着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极其缓慢地蜷缩了一下，更紧地回握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仿佛溺水之人，在无边的冰冷和黑暗中，终于抓住了唯一的、滚烫的锚点。
琉璃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拔步床畔的一隅，将两人相依的剪影投在雕花围栏上，静谧而温暖。萧明昭的抽噎声渐渐低微下去，只剩下偶尔吸鼻子的细微声响。她依旧紧紧握着谢砚之那只冰凉微颤的手，仿佛那是连接两人之间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纽带。她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几乎依偎在床边，下巴无意识地搁在交叠的手臂上，眼皮沉重地耷拉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一天的紧张、担忧和此刻的安心，让她也感到了深深的倦意。
谢砚之闭着眼，意识在巨大的疲惫和身体的钝痛中沉沉浮浮。左肩伤处的灼痛与麻木感交织，如同附骨之蛆，从未真正远离。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僵硬的组织，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滞涩感。然而，手背上源源不断传来的、属于萧明昭的温热和那紧握的力道，却像一道温暖的屏障，隔绝了部分冰冷的痛楚，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沉溺的安宁。
他放任自己沉入这片带着暖意的昏沉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船，被无形的暗流搅动、拉扯。眼前不再是温暖的灯光，而是无边无际的、粘稠冰冷的黑暗。刺骨的寒意从西面八方涌来，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那是“鸩羽青”的味道！
他猛地想挣扎，身体却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死死禁锢，动弹不得！黑暗中，无数扭曲的影子在晃动，带着恶意的低语。有太子萧承璟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有刺客临死前那双怨毒的眼睛，还有……无数看不清面目、却散发着冰冷审视气息的影子，如同盘旋在腐肉上空的秃鹫，窥伺着他，嘲笑着他的残缺……
“废了……”
“左手己废……”
“谢家……完了……”
“你拿什么护她……”
冰冷的低语如同毒蛇，钻进他的耳朵，缠绕住他的心脏！巨大的恐慌和无边的黑暗瞬间将他吞噬！他感到自己在不断下坠，坠向一个冰冷刺骨、深不见底的深渊！那里没有光，只有绝望！
“不……” 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呻吟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寝衣，额角青筋暴跳。
“……娘……” 一个模糊不清、带着无尽痛苦和依赖的字眼，如同溺水者的最后挣扎，从他颤抖的唇间溢出，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得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紧接着，那紧锁的眉头拧得更紧，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抽搐，仿佛在抗拒着无形力量的撕扯。那只被萧明昭握着的手，猛地反手死死攥紧了她！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
“别……别走……” 他含糊地、带着浓重鼻音和绝望的哀求呓语着，声音破碎不堪，“昭昭……别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昏昏欲睡的萧明昭瞬间惊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猛地抬头，借着昏黄的灯光，看清了谢砚之此刻的模样——
他双目紧闭，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眉头紧锁成一个痛苦的川字，薄唇紧抿，毫无血色，却还在微微颤抖着，无意识地发出破碎的呓语。那只攥着她的手，冰冷得像铁钳，力道大得让她指节生疼！
他在做噩梦！一个无比可怕的噩梦！
“谢砚之！谢砚之！”萧明昭吓得魂飞魄散，另一只手慌乱地抚上他冰冷汗湿的额头！入手一片滚烫！高烧？！
“来人！快来人！”她失声尖叫，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惊恐，“太医！太医——！”
守在外间的丫鬟和小桃被惊动，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看到谢砚之的模样也吓得面无人色。
“郡主！谢公子这是……”
“快去叫太医！快啊！”萧明昭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顾不上被捏得生疼的手，双手并用，紧紧回握住谢砚之那只冰冷颤抖的手，试图用自己全部的力气和温度将他从可怕的梦魇中拉回来。
“谢砚之！醒醒！我是昭昭！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你看我！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她俯下身，凑到他耳边，一遍遍地、带着哭腔急切地呼唤，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他汗湿的鬓角和颈侧，“你听到没有！我不走！你睁开眼看看我！”
或许是她的呼唤起了作用，或许是那滚烫的泪水带来了灼热的刺激。谢砚之剧烈颤抖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涣散的意识在那片冰冷的黑暗深渊中，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微弱却异常执着的亮光，一声声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的呼唤——昭昭！
“呃……”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如同濒死的野兽挣脱束缚！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琥珀色的瞳孔在昏暗中骤然放大，里面盛满了尚未褪尽的惊恐、痛苦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目光涣散，没有焦距，如同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
“谢砚之！”萧明昭看到他睁眼，心头狂喜，也顾不得擦眼泪，双手捧住他冰冷汗湿的脸颊，强迫他涣散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脸上，“看着我！谢砚之！是我！昭昭！你看看我！”
她的脸在泪水中模糊又清晰，那双盛满了惊恐、担忧和泪水的眼睛，如同两盏小小的明灯，穿透了他意识中的无边黑暗。
谢砚之涣散的瞳孔剧烈地收缩、扩张，终于一点点艰难地聚焦在萧明昭满是泪痕的脸上。那眼神里翻涌着深重的痛苦和脆弱，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灵魂的酷刑。
“……昭……昭……” 他艰难地辨认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不确定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确认。
“是我！是我！”萧明昭用力点头，泪水流得更凶了，“我在这儿！你看！我哪儿也没去！我在这儿呢！”
谢砚之的目光死死地锁住她的脸，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那只依旧死死攥着她手的手，力道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攥得更紧，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带着一种绝望的、不容失去的力道。
“……冷……” 他闭上眼，将脸微微侧向她捧着他脸颊的手心，如同寻求庇护的小兽，发出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带着痛苦和依赖的呻吟。
萧明昭的心都要碎了。她立刻松开捧着他脸的手，扯过旁边厚厚的锦被，手忙脚乱地、一层又一层地盖在他身上，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又转身对小桃急道：“快！再拿一床厚被子来！炭盆！把炭盆烧旺些！还有热水！”
小桃和丫鬟慌忙去准备。
萧明昭重新坐回床边，将被裹成粽子的谢砚之连同那只依旧被他死死攥着的手一起，紧紧地、小心翼翼地抱进自己怀里。她用自己温热的身体贴着他冰冷颤抖的身体，下巴轻轻抵在他汗湿的额角，像安抚受惊的孩子一样，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抚着他的后背，隔着厚厚的锦被。
“不怕了……不怕了……”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轻柔坚定，“我在这儿呢……昭昭在这儿……哪儿也不去……陪着你……一首陪着你……”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低柔，如同最安魂的夜曲。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他的发间。
谢砚之的身体在她温暖的怀抱和轻柔的安抚中，那剧烈的颤抖终于一点一点地平复下来。攥着她手的力道虽然依旧很紧，却不再带着那种濒死的绝望。他闭着眼，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呼吸虽然依旧急促微弱，却不再那么破碎。他像一只终于寻到巢穴的倦鸟，将头更深地埋进她温热的颈窝，汲取着那能驱散无边黑暗和寒冷的暖意。
“冷……”他再次低喃，声音虚弱，却不再破碎。
“嗯，我知道，盖着被子呢，一会儿就不冷了。”萧明昭更紧地拥着他，用脸颊蹭了蹭他冰冷的额发，声音带着无限的怜惜，“睡吧，谢砚之，我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琉璃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炭盆的火光跳跃起来，将室内的寒意一点点驱散。寂静的深夜里，只剩下她低柔的安抚声，和他渐渐平稳下来的、带着依赖的呼吸声。那场惊心动魄的梦魇，似乎终于被这温暖而坚定的守护，暂时逼退到了黑暗的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