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机油和铁锈混合的气味,像是凝固的汗水,黏在空气中。
李安站在崭新的工位前,锉刀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
每一次推拉,都精准地切削着金属的表皮,发出单调而富有韵律的摩擦声。
这声音,是他的节拍器。
周围的嘈杂,无论是机器的轰鸣,还是工友的闲聊,都像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
一道视线,黏腻,带着毫不掩饰的算计,从不远处投来。
李安甚至不用回头,就能闻到那视线里属于崔大可的味道。
一种混合了廉价茶叶、汗水和过分热情的味道。
午休的哨声刺破了车间的喧嚣。
那道视线的主人,终于动了。
脚步声很轻,带着刻意的讨好,最终停在李安的身侧。
一个搪瓷茶缸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工作台上,水汽氤氲。
“李安同志,歇歇。”
崔大可的声音压得很低,笑意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让他的脸部肌肉显得有些拥挤。
李安手中的动作没有停。
锉刀划过最后一道棱角,发出一声清脆的收尾音。
他拿起工件,对着光,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崔大可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又重新堆了起来。
“王车间这老小子,又把咱们的劳保手套给扣了,说是下个月补,谁信呢?”
崔大可自顾自地抱怨着,试图用这种车间里的“共同话题”拉近距离。
李安放下工件,拿起旁边那只银色的保温杯,拧开盖子。
热气升腾,一股清冽的草木香气瞬间冲淡了周围的机油味。
这股味道让崔大可的鼻翼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李安喝了一口水,依旧没有看崔大可。
沉默,是比噪音更具分量的东西。
它在两人之间弥漫开,压得崔大可的腰弯得更低了些。
他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需要用寻常的套路来接近。
崔大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身体前倾,声音压得几乎只剩下气流。
“李安同志,有件事,我觉着得跟您念叨念叨。”
“许大茂那孙子,最近可没闲着。”
“到处跟人说您坏话,还跑去李副厂长那儿告黑状,说您顶撞领导,目无纪律。”
这句话,像是一枚投入水中的石子。
李安的目光,终于从保温杯上移开,落在了崔大可的脸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平静,幽深,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不起丝毫波澜。
崔大可被看得心里发毛,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硬着头皮,将自己的筹码全部押上。
“李副厂长……跟杨厂长一首不对付。您是杨厂长提拔起来的,李副厂长那边,肯定看您不顺眼。”
“您……得小心点。”
李安看着崔大可。
看着这张因紧张而微微抽搐的脸,这张写满了投机与钻营的脸。
他知道,这不是提醒。
这是投名状。
李安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冰冷,不带任何温度。
“你很聪明。”
三个字,像三枚冰冷的钢钉,钉进了崔大可的耳朵里。
崔大可浑身一颤,那是一种被看透的恐惧,但恐惧之后,却涌上一阵病态的狂喜。
他赌对了。
“我不需要废话。”
李安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整个车间的重量。
“厂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第一时间告诉我。”
没有许诺,没有安抚,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客气。
这根本不是商量。
是命令。
崔大可的腰瞬间塌了下去,脸上堆满了劫后余生的谄媚。
“您放心!李安同志您放一百个心!”
“我崔大可以后就是您的人!谁敢伸爪子,我第一个给您把消息递过来!”
李安收回目光,重新将注意力放在自己那只保温杯上。
杯身光滑的表面,倒映出车间里模糊的光影。
也倒映出不远处,许大茂正与几个人凑在一起,鬼鬼祟祟的侧脸。
崔大可这枚棋子,己经落在了棋盘上。
虽然肮脏,但很好用。
李安拧紧了保温杯的盖子。
他能感觉到,轧钢厂这片浑水之下,暗流正在加速。
很好。
他有的是时间,去陪这些猎物,玩一场盛大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