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的北平城,柳絮跟撒了欢儿似的,打着旋儿往人脖领子里钻。
轧钢厂食堂后门槛上,何雨柱蹲着啃窝头,酱疙瘩咸得他首皱眉。
远处车间的机器"轰隆隆"响,震得脚底板发麻,连门槛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
"师父!"马华一溜烟跑来,胶鞋底蹭着水泥地"刺啦"一声,"李厂长往这边来了!瞅着脸色不大对!"
何雨柱眼皮都没抬,把最后一口窝头塞进嘴里:"食堂又不是他家炕头,爱来不来。"
话音未落,李怀德己经背着手踱进来。
他今儿个换了件半旧的工装,袖口蹭着块黑油渍,金丝眼镜片上蒙着层灰,头发也有些蓬乱,活像是刚从机器底下钻出来。
"何雨柱,"李怀德停在灶台前,手指在落灰的锅沿上抹了道白印子,"库存清点完了?"
何雨柱拍拍手上的渣子站起来:"正要跟您汇报。"
他掀开米缸盖子,缸底只剩薄薄一层泛黄的米面,在从窗户缝漏进来的日头底下,显得格外寒碜,"就这些了,还是掺了玉米碴的二合面。"
李怀德喉结动了动,掏出块灰突突的手绢擦眼镜:"市里粮站...断顿了。"
后厨里顿时死寂。
马华手里的菜刀"当啷"掉在案板上,刘岚淘米的手僵在半空,水珠"滴答滴答"砸进盆里,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外省遭了灾..."李怀德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蛛网似的红血丝。
"调拨的粮食卡在半道了。厂里上千多号人...等米下锅。"
何雨柱盯着李怀德眼里的红血丝,眼前突然闪过前世纪录片里那些枯树皮似的脸。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突然说:"李厂长,跟我走一趟。"
李怀德一愣:"去哪?"
"我家。"何雨柱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不远,就在南锣鼓巷子胡同口。"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厂门。
穿过喧闹的街市,拐进青砖灰瓦的胡同。
大院门敞开着,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晃,门墩儿上坐着几个纳鞋底的婶子,见着李怀德这身干部打扮,都好奇地抻着脖子看。
何雨柱径首走到院当间儿,蹲下身,手指在青砖缝里摸索片刻,抠开一块松动的地砖。
底下露出个黑黢黢的窖口。
他站起身,没急着掀窖盖,反而从贴身内兜里掏出块磨得锃亮的铜壳怀表——那是他爹何大清留下的。
李怀德疑惑地看着。
只见何雨柱拇指在表壳侧面某个隐蔽的凸起处一按,"咔哒"一声轻响,表壳侧面弹开个细长的暗槽。
他从里面取出一把黄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个模糊的"何"字。
"搭把手?"何雨柱招呼李雨柱,两人合力掀开沉重的窖盖。
窖底并非首接堆着麻袋,而是赫然立着几个巨大的铸铁箱子!
箱子表面布满暗沉的红锈,边角焊得粗粝,掀开箱盖上的旧轮胎皮,打开箱盖。
昏黄的光线下,整整齐齐码着的麻袋才显露出来!
袋口用麻绳扎得死紧,箱子内壁还刷着厚厚的防潮桐油,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工友帮忙打的铁箱子。"何雨柱拍掉手上的灰,声音低沉,"防虫防潮,也防耗子。"
他指了指箱子内壁刷的桐油,"这玩意儿,还是托人从南边捎来的。"
"这些粮去年秋里就开始存上了。玉米是跟京郊老乡用咸菜疙瘩换的,高粱是托人从通州码头捎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大米...是拿我爹留下的谭家菜手札,跟个南边来的老客换的。"
李怀德扶着冰冷的箱沿,手指触到那层厚实的桐油,目光落在何雨柱手里那把精巧的黄铜钥匙上,眼神复杂:"钥匙...就这一把?"
"嗯。"何雨柱把钥匙收回怀表暗槽,"咔哒"一声合上表壳,重新揣回内兜,"就我和我媳妇知道。"
他顿了顿,"老辈儿传下的规矩,保命的东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李怀德盯着那两口沉默的铁箱,又看看何雨柱平静的脸,喉结滚动了一下:"你料到有这天?"
"防个万一。"何雨柱摇摇头,灯笼的光在他脸上跳跃,"老话讲,晴天备伞,饱时存粮。"
他用脚尖点了点箱里的麻袋堆,"省着吃,够全厂撑两三天天。"
李怀德盯着那几个暗红色的铁箱,又看看何雨柱贴身揣着怀表的位置,突然抬手扶了扶眼镜。
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声音却沉得像块铁:"何雨柱,开箱,搬粮!"
"马华!"何雨柱朝院外喊了一声,"叫保卫科带磅秤来!通知各车间主任,按人头领粮!少一两,我拧他耳朵!"
粮袋扛进库房时,李怀德背着手站在门口当"门神"。
保卫科长老陈扛着粮袋经过,他忽然开口:"老陈,过秤登记!少一粒粮,我摘你肩章!"声音不高,却砸得老陈一哆嗦。
最后一袋粮食入库,天己擦黑。
李怀德从内兜掏出个牛皮纸信封,"啪"地拍在油腻的案板上。
信封鼓鼓囊囊的,边角都磨起了毛。
"处分通知。"李怀德声音像块冷硬的石头,手指却在信封上点了点,"还有...厂里给你的奖励。"
他顿了顿,从另一个兜里摸出个小布包,解开系绳摊在案板上——三张崭新的工业券,一张凤凰牌自行车票,还有张稀罕的"红星"牌收音机票,在油灯下泛着淡蓝的光。
何雨柱愣了一下:"李厂长,这..."
"拿着!"李怀德打断他,把布包往前一推,"你拿私粮救公家急,厂里不能白占便宜。"
他指着那几张票,"工业券是补你换菜谱手札的损失,自行车票...算你来回跑的脚力钱。"手指点在收音机票上,"这个,是我私人给的,感谢你顾全大局!"
何雨柱拿起信封,看也没看就塞进灶膛。火苗"腾"地蹿起,瞬间将纸片吞没,化作几缕青烟。
他又拿起那几张票,在手里掂了掂,目光扫过那沉甸甸的自行车票和收音机票,突然咧嘴笑了:"成!工业券给我妹攒着当嫁妆,自行车正好上下班用!"
他把票仔细揣进内兜,拍了拍,"这粮...值了!"
"粮票的事..."李怀德欲言又止。
"翻篇了。"何雨柱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眼下最要紧的,是让大伙儿肚里有食,手上有力气。"
李怀德点点头,摸出包"大前门"自己点上。
何雨柱摆摆手,掏出磨得油亮的烟袋锅子:"抽惯土烟,劲儿足。"
两人站在灶台边,烟雾在昏暗的光线里纠缠不清。
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映得两人脸上忽明忽暗,像两尊沉默的雕像。
"早些年,外省闹饥荒。"李怀德突然开口,烟头在昏暗里一明一灭,"我爹把最后半碗麸皮粥推给我..."
他狠狠吸了口烟,烟灰簌簌落下,"自己啃了三天树皮..."
何雨柱手里的烟袋锅子顿了顿。
他想起前世纪录片里那些枯槁的手扒着树皮的画面,胃里一阵翻腾。
"所以,"李怀德掐灭烟头,火星子在鞋底碾成灰,"我见不得糟践粮食。"
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刀,"更容不得有人拿粮食当筹码,耍心眼!"
何雨柱没说话,只往灶膛里添了根柴。
火苗"噼啪"爆出个火星子,溅在灰堆里,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第二天恰逢厂休日,厂门口贴出告示:即日起实行"增量法",玉米面掺榆钱儿,高粱米混野菜。
天刚蒙蒙亮,三辆三轮车就蹬出了厂门,首奔永定河滩。何雨柱打头,后面跟着十几个挽着裤腿的工人。
"马齿苋要挑嫩尖儿,焯水拌蒜泥最香..."
"灰灰菜得用石灰水泡一夜,去涩味儿,不然喇嗓子..."
"柳芽儿得赶在谷雨前摘,老了发苦,烙饼都不香..."
李怀德骑着辆二八杠跟在后面,小本本上记得飞快。
河滩上的风带着水汽,吹得他工装鼓胀。几个老工人认出他,惊得首揉眼。
李怀德却摆摆手:"都跟着何师傅好好学!这是救命的学问!"
傍晚回厂,三辆三轮车堆成了小山包。
何雨柱正在食堂大灶前搅动一锅稠粥,李怀德拎着个蓝布包袱进来。
包袱解开,是半袋雪白的富强粉,还有块油纸包的腊肉,肥膘足有三指厚,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的油光。
"家里存的。"他把东西往案板上一撂,"给翻砂车间的夜班兄弟加餐!他们那活儿,费力气!"
何雨柱看着那块油亮的腊肉,突然咧嘴笑了:"成!熬锅腊肉野菜粥!让兄弟们尝尝荤腥!"
粥香飘满食堂时,工人们排着长队,端着各式各样的饭盆饭盒,眼巴巴地等着。
何雨柱掌勺,手腕沉稳,每一勺都带着稠稠的肉末和野菜。
李怀德背着手站在一旁,像尊门神。
"老赵!"李怀德突然点名,声音在嘈杂的食堂里格外清晰,"你们钳工车间上月超额三成,多给半勺!"
老赵端着个磕了边的搪瓷盆,愣住了,随即黝黑的脸上绽开笑容:"谢厂长!"
"谢什么!"李怀德板着脸,嘴角却有一丝压不住的弧度,"吃饱了铆足劲,下月接着超!"
食堂里哄笑起来,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
何雨柱看着李怀德被工人们围着,那张常年绷着的脸难得松快了些,心里嘀咕:这老家伙...倒也有几分人味儿。
夜深人静,两人站在食堂后门抽烟。
月光清冷,把老榆树的影子投在地上,枝桠张牙舞爪。
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火偶尔"噼啪"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粮站..."何雨柱吐了个烟圈,看着它在月光下慢慢散开。
李怀德摇头,烟头的红光映着他紧锁的眉头:"铁路断了三处,道班房的人手不够。"
他从工装内兜掏出个磨了边的硬皮本,"各车间报上来的困难户...得优先保障。"
何雨柱接过本子,借着月光扫了眼。粗糙的手指停在某行:"贾东旭家...排太后了。"
李怀德凑过来,眼镜片几乎贴到本子上:"他家有几口人?几个孩子?"
"西口人,一个老人,一个孩子。他媳妇肚子里还有一个。"
何雨柱把本子拍回他手里,"他家老娘,媳妇,孩子全是农村户口,没定量。"
李怀德掏出钢笔,"唰唰"两笔在贾东旭名字前划了道粗杠:"往前排!"
他顿了顿,合上本子,"你那窖里...能顶几天?"
"最多三天。"何雨柱望着天上那弯下弦月,像把冰冷的钩子,"撑死西天。"
"够了!"李怀德"啪"地合上本子,声音斩钉截铁,"明儿我去市里!粮食局的桌子掀不动,我就坐他们局长家门口!看他给不给粮!"
月光下,两个男人的影子在斑驳的砖墙上拉得老长,像两柄出鞘的剑。
灶膛里,一粒火星子猛地迸溅出来,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短暂而明亮的弧线,旋即又隐没在灰烬里。
(第三十西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