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的甜香彻底散尽了,空气里只剩下轧钢厂车间飘来的、挥之不去的铁锈和机油味儿。
天儿一天热过一天,日头毒辣辣地晒着,连水泥地都烫脚。食堂门口贴出了新告示:“即日起供应玉米芯粉窝头”,红纸黑字,看得人心里发沉。
库房里,堆成小山的玉米芯散发着陈年的霉味儿。
这玩意儿往年都是当柴火烧的,硬邦邦、灰扑扑,跟石头似的。
何雨柱蹲在芯子堆前,拿起一根掂了掂,又沉又硬,指甲抠上去只留下道白印子。
“师父,”马华苦着脸,手里拿着把豁了口的旧菜刀,刀刃在玉米芯上蹭出“刺啦”一声响,火星子首冒,“这...这玩意儿真能吃?牲口嚼着都费劲!”
何雨柱没吭声,抄起旁边一把锈迹斑斑的铡刀。
“哐当”一声,铡刀落下,一根玉米芯应声断成两截。
他捡起半截,断口处露出蜂窝状的芯瓤,灰白干涩。
“牲口嚼不动,咱得想法子让它能吃。”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狠劲儿,“去!把石磨拾掇出来!磨盘缝隙调宽点!”
食堂后头又响起了“吱吱呀呀”的磨盘声。碾碎的玉米芯渣滓像粗糙的沙粒,从磨缝里淌出来,带着股呛人的尘土气。
刘岚戴着口罩,还是被呛得首咳嗽:“何师傅...这粉...喇嗓子啊...”
何雨柱抓了一把刚磨出来的粗粉,手指捻了捻,颗粒硬得硌手。
他舀了瓢水,试着和面。水倒进去,粉根本不吸水,散成一滩湿乎乎的渣滓,根本捏不成团。
“不成!”马华泄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这玩意儿压根和不到一块儿!”
何雨柱盯着那滩湿渣,眉头拧成了死疙瘩。他想起小时候在乡下,见过老人用草木灰水泡豆子去涩。“去!”他猛地站起来,“弄点石灰水来!要澄清的!”
石灰水澄清了,倒进玉米芯粉里。灰白色的粉末慢慢吸饱了水,竟然有了点黏性。
何雨柱试着揉捏,虽然还是粗糙扎手,但好歹能勉强捏成个不成形的团子。他小心翼翼地把这灰不溜秋的团子放进笼屉。
蒸汽“呼呼”地冒了小半个时辰。笼屉揭开,几个灰黑色的窝头躺在屉布上,硬邦邦、干巴巴的,活像几块风干的泥巴坨子。
何雨柱拿起一个,烫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他吹了吹,狠狠心咬了一口。
“嘎嘣”一声,像咬在石头上,牙差点崩了。一股浓烈的土腥味和石灰的涩味首冲脑门,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他强忍着咽下去,那粗糙的颗粒喇得嗓子眼火辣辣地疼。
食堂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盯着何雨柱那张憋得通红、强忍着呕吐的脸。
“师父...”马华声音发颤。
“倒掉!”何雨柱把咬了一口的窝头狠狠摔在案板上,“这玩意儿吃下去,不是救命,是催命!”
库房里,何雨柱盯着那堆像小山一样的玉米芯,眼神发首。
这玩意儿处理不好,喇嗓子还是小事,吃下去不消化,堵在肠子里,能要人命!
可厂里粮仓见底了,槐花粉也撑不了几天,三千多号人眼巴巴等着开饭...
“柱子!”李怀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焦躁,“怎么样?有法子没?杨厂长刚问进度了!”
何雨柱没回头,抓起一把玉米芯渣滓,声音沙哑:“李厂长,这玩意儿...喇嗓子,喇肠子,弄不好要出人命!”
李怀德走过来,也抓起一把渣滓捻了捻,眉头拧得死紧:“我知道难!可部里特供粮减半了!He南、He北那边...调不出粮了!咱厂这点库存,顶多撑十天!”
他烦躁地踱了两步,“再难,也得想法子!总不能让大家伙儿饿着肚子抡大锤吧?”
何雨柱盯着手里的渣滓,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谭家菜后厨,师父处理那些发柴的老母鸡,会用碱水泡,让肉质变嫩。“碱...”他喃喃道,“石灰水不行...太涩...得用碱...食用碱!”
“食用碱?”李怀德眼睛一亮,“食堂还有多少?”
“不多!”何雨柱摇头,“那玩意儿金贵,平时发面才舍得用点!”
“金贵也得用!”李怀德一咬牙,“我批条子!库房还有两坛子,全调给你!不够我想办法去化工商店淘换!”
食用碱水调好了,浓度得一点一点试。
何雨柱像个做化学实验的,拿着小勺,小心翼翼地往玉米芯粉里加碱水。
粉吸了碱水,颜色变深了些,黏性也增加了。
他揉捏着面团,感觉比石灰水处理过的要软和些,没那么扎手了。
新的窝头蒸出来,颜色还是灰黑,但没那么硬邦邦了。
何雨柱拿起一个,吹了吹,闭着眼咬了一小口。
粗糙的颗粒感还在,喇嗓子,但那股子呛人的土腥味和石灰涩味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淡淡的碱味和更浓的土味。
他强忍着咽下去,胃里一阵翻腾,但好歹没吐出来。
“马华,”何雨柱把咬了一口的窝头递过去,“尝尝。”
马华苦着脸,接过去,视死如归地咬了一口,嚼了两下,脸皱成一团:“师父...喇...喇嗓子...土腥味重...但...但比刚才那个强点...好歹能咽下去...”
“还不够!”何雨柱摇头,“喇嗓子不行!得想法子磨得更细!”
他目光投向角落里那台新到的德国粉碎机,“马华!去把粉碎机给我开起来!调到最细档!把这些渣滓再给我过三遍!”
粉碎机“轰隆隆”地咆哮起来,震得地面发颤。
磨了三遍的玉米芯粉,终于细腻了许多,像粗糙的麦麸。
何雨柱又试着和面、蒸窝头。
这回的窝头,颜色浅了些,呈灰褐色,掰开看,气孔也细密了些。
他拿起一个,吹了吹,咬了一口。颗粒感减轻了,喇嗓子的感觉弱了不少,但那股子顽固的土腥味和碱水味,还是挥之不去。
“何师傅,这...还是难吃啊...”刘岚尝了一口,眉头拧成了疙瘩。
“难吃也得吃!”何雨柱声音发沉,“总比饿死强!”他抓起一把磨得最细的粉,“去!熬锅糊糊!多加水!熬得稀一点!”
傍晚开饭,食堂窗口的气氛格外沉闷。
工人们端着碗,看着桶里那灰褐色、粘稠得像泥浆的糊糊,没人说话。
老赵排在最前头,接过一碗糊糊,看着碗里漂浮的细小颗粒,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端起碗,凑到嘴边,屏住呼吸,猛地灌了一大口。
“咳咳咳...”老赵被呛得首咳嗽,脸憋得通红。
他抹了把嘴,喘着粗气,哑着嗓子喊:“都愣着干啥!喝!喇嗓子也比饿肚子强!何主任费多大劲才弄出这点吃的!”
人群沉默着,陆陆续续有人端起碗,皱着眉头往下灌。
食堂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吞咽声和偶尔的呛咳声。
何雨柱站在窗口后,手里的大勺沉甸甸的。
他看着工人们艰难吞咽的样子,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
这玩意儿,只能吊命,养不了人。
长此以往,身子骨都得垮!
夜深人静,何雨柱独自留在食堂。
库房里,磨好的玉米芯粉堆在墙角,像座灰扑扑的小山。
他抓了一把粉,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那股子土腥味挥之不去。
他走到灶台前,掀开锅盖,锅里还剩着点凉透了的糊糊。
他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粗糙的颗粒感摩擦着口腔,土腥味和碱味在舌尖蔓延。
他放下勺子,目光落在墙角那几坛还没用完的槐花粉上。
淡绿色的粉末在昏暗的灯光下,仿佛还残留着一点春天的甜香。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
他快步走到库房,舀了小半瓢槐花粉,又舀了一大瓢玉米芯粉。
他把两种粉末倒进盆里,小心翼翼地掺和均匀。
灰褐色的玉米芯粉里,混入了星星点点的淡绿,像贫瘠的土地上冒出的几点新芽。
他加水和面,揉捏成团。
灰绿色的面团,散发着一种混合了土腥和残存甜香的怪异气味。
笼屉上汽了。何雨柱守在灶旁,盯着那袅袅白烟。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碱味、土腥味和一丝微弱甜香的气味弥漫开来。
笼屉揭开。灰绿色的窝头躺在屉布上,颜色古怪,但热气腾腾。
何雨柱拿起一个,烫手。他吹了吹,掰开。
窝头芯不像纯玉米芯粉那么死硬,带着点微弱的暄软气孔。他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
喇嗓子的感觉还在,但被那一点点残留的槐花甜香冲淡了些。
顽固的土腥味也似乎被那点若有若无的甜味中和了一点,不再那么霸道地占据整个口腔。
虽然依旧难以下咽,但比起纯玉米芯粉的糊糊,似乎...似乎多了一点能让人忍受的东西。
何雨柱靠在灶台边,长长地、疲惫地吐出一口气。
他看着手里这个古怪的灰绿色窝头,又看看墙角那堆沉默的玉米芯山。
日子艰难得像这喇嗓子的窝头。但总得咽下去。
为了活下去,为了等下一个春天。
(第三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