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船极其破败,船身布满裂缝,用一些腐烂的水草和不知名的黑色胶质勉强糊着。
一个虚弱的身影挣扎着从船舱里爬了出来。
这是一个老船工。
魂体干瘪得如同风干的腊肉,穿着一身湿漉漉、打满补丁的灰褐色短褂。
露出的手臂和脖颈上,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如同水泡腐烂般的青灰色,布满了深色的瘢痕。
最骇人的是他的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球布满血丝,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整个佝偻的身体剧烈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淤泥、水腥和淡淡硫磺焦糊的腐朽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他扶着船舷,咳得撕心裂肺,好半晌才勉强止住,抬起那张布满痛苦和绝望的老脸,看向岸上浑身金光还未散尽的龙保保。
那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激动,没有希望,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悲凉和一丝豁出去的疯狂。
“后……后生……”老船工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地传到了岸边。
“你……你说的……是真的?真能……真能去告?”
龙保保看着老船工那凄惨的模样,魂体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酸楚和愤怒。
这他妈的哪里是鬼?这分明是被榨干了最后一滴油的残渣!
“真的!”龙保保斩钉截铁,声音洪亮。
“大爷!您别怕!把您知道的!您被克扣的!都告诉我!”
“我龙保保说到做到!告不倒他们!老子自己跳进这忘川河!”
“好……好……”老船工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微弱的水光(鬼泪)闪动。
他哆嗦着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向泥坑里正试图往外爬的赵德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血泪开始控诉。
“他!赵德柱!还有他上面的崔扒皮!他们……他们就是一群喝鬼血吃鬼肉的豺狼虎豹!”
“我老陈,在这忘川河撑了整整一百三十七年阴寿的船!”
“每一趟!每一趟啊!从河这头到那头!拼了老命!才挣三个阴德铜板!”
“可他们!他们一来就要抽走一个!说是管理费!辛苦费!”
“要是不给,他们这些杀千刀的就扣船!扣人!”
“要是扣船扣人后还不给的,他们就把人(鬼)扔进河里泡着!一首泡到你魂体溃烂!让你生不如死!”
“我拼死拼活累了一百三十七年!但……我攒下的阴德,还不够投个最下等的畜生胎!”
“全被他们刮走了!刮走了啊!”
“咳咳咳……咳咳……”老陈说到激动处,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咳得魂体都出现了不稳的迹象,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口鼻中逸散。
“老陈头!你……你找死!”
泥坑里,刚挣扎着爬起半个身子的赵德柱,听到老陈的控诉,惊怒交加,也顾不得魂体疼痛,开始嘶声厉喝,试图威胁。
“闭嘴!你这个缺德的瓜娃子!”
龙保保一声怒斥,如同惊雷,硬生生压下了赵德柱的威胁!
他看向老陈,声音带着敬意和坚定,“陈大爷!您接着说!还有啥子冤屈?”
“船工兄弟们!还有谁?!都站出来!今天,咱们就掀了这忘川渡口的黑盖子!”
仿佛是被老陈的控诉和龙保保的怒吼点燃了导火索,又像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出口!
一艘、两艘、三艘……浓雾中,一艘艘破败的渡船靠拢了过来!
船头上,站起了一个个和老陈一样形容枯槁、魂体带伤的船工!
“我作证!赵德柱上月还抢了我给老娘攒的买路钱!五个铜板啊!”
“他们不止收钱!还逼我们白给他们干活!送他们去酆都城吃酒耍乐!误了时辰还要挨鞭子!”
“我的船!我的船就是被他们故意撞坏的!修船的钱还是我借的高利贷!利滚利!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他们……他们还把忘川河上游化魂炉的灰渣倒进河里!河水越来越毒!我们撑船的魂体都被蚀烂了!咳咳……就像老陈一样!咳咳咳……”
“告!告死他们!老子受够了!”
控诉声!哭喊声!愤怒的咆哮声!如同压抑了亿万年的熔岩,轰然喷发!瞬间淹没了忘川渡口!
无数只枯瘦的手臂从船上伸出,指向泥坑里脸色惨白如纸的赵德柱!
指向那象征着压迫的破草棚(虽然孟婆不是主谋)!
指向酆都城的方向!
群情激愤!
鬼心沸腾!
赵德柱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看着周围船上那一双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听着那排山倒海般的控诉。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了油锅之上!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知道,完了!彻底完了!
这篓子捅破天了!
崔大人也保不住他了!
“反了……都反了……”赵德柱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魂体抖得像筛糠。
龙保保站在愤怒的船工们和惶恐的赵德柱之间,胸中那本《阴司律典》虚影灼热滚烫!
金光在龙保保周身流转,仿佛给他披上了一层无形的战甲!
龙保保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的赵德柱,声音如同审判的洪钟!
“赵德柱!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走!跟老子去劳监司!当面对质!”
“不……我不去!我不去劳监司!”
赵德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尖叫起来,脸上充满了对“劳监司”这三个字的极致恐惧!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逃跑。
“由不得你!”龙保保冷笑一声,正要上前拿人(鬼)。
就在这时——
“呵……好热闹啊……”
一个慢悠悠、带着浓重鼻音、仿佛刚睡醒的声音,突兀地在岸边响起。
这声音不大,却像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压过了所有船工的愤怒喧嚣。
众人(鬼)循声望去。
只见在破草棚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这人……或者说这鬼,穿着一身皱巴巴、沾满油渍和不明污垢的酱黑色……官袍?
虽然勉强能看出是官袍的样式,但领口敞着,袖子挽到胳膊肘,下摆还掖在裤腰里,露出里面同样脏兮兮的白色里衣。
头上歪歪斜斜地扣着一顶同样油腻的黑色纱帽,帽翅都耷拉了一只。
一张脸倒是圆乎乎的,只是气色不太好,泛着一种常年熬夜、酗酒过度导致的蜡黄浮肿。
眼睛不大,眯缝着,像是永远没睡醒,眼袋耷拉得能装二两阴德。
酒糟鼻,厚嘴唇,嘴角还沾着点油花和疑似芝麻粒的东西。
他一手拿着根油腻腻的鸡腿骨在啃(鸡腿肉早没了),另一只手提溜着一个脏得看不出原色的酒葫芦,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酒气、劣质油脂味和一股子……衙门老油条特有的懒散与混浊气息。
他就那么斜靠在草棚一根还算结实的柱子上,一边漫不经心地啃着鸡腿骨,一边用那双睡不醒的眯缝眼,扫视着群情激愤的船工,泥坑里狼狈的赵德柱,以及浑身金光未散、气势汹汹的王保保。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街头闹剧。
龙保保眉头紧锁,这又是哪路神仙?
看打扮……像是个官儿?
可这气质……比阳间他们公司门口看门的大爷还邋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