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制改革的号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刚刚经历血战与锄奸、表面平静的永安堡军营中,激起了远比预期更强烈的涟漪。
朱由检亲笔拟定的《新军制条例》被誊抄多份,张贴在各处营房和校场边缘。那简洁却蕴含变革力量的文字,清晰地勾勒出一个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军队面貌:十二人一队的“鸳鸯阵”编制、明确的兵种分工与协同图谱、量化的军功赏罚标准(斩首一级赏银几何、守城一日记功几何、修城一丈授田几何…)、乃至基本的军饷口粮保障与严厉的军纪惩戒条款。
对吴小旗等年轻有冲劲、渴望建功立业的基层军官和士兵而言,这无疑是一剂强心针!条例张贴处围满了兴奋的面孔,识字的大声念着,不识字的焦急询问。那“军功授田”、“斩首授银”的字眼,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把,照亮了他们在乱世中搏杀出一条生路的希望!
“看见没?斩一个鞑子脑袋,能得五两银子!还记大功!积满三个大功,就能分五亩熟田!”吴小旗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对着自己麾下十几个同样年轻的士兵说道,“以前哪有这好事?拼死拼活,功劳都让上头那些老爷兵痞占了去!现在好了!将军说了,功过分明,按条例来!咱们兄弟好好练,跟着朱将军干,搏个前程出来!”
“对!跟着将军干!”年轻士兵们群情激昂,摩拳擦掌。
然而,在另一片营区,气氛却截然不同。
几个穿着陈旧号褂、胡子拉碴的老兵油子,围坐在地上,对那新贴的条例嗤之以鼻。为首一个叫刘老歪的,脸上有道刀疤,曾是前任守将的亲兵,仗着几分资历和一股蛮横劲,在底层士兵中颇有“威信”。
“呸!什么狗屁鸳鸯阵!十二个人挤成一团,跟娘们绣花似的!打仗?那是要冲上去砍人!靠的是胆气和力气!整这些花里胡哨的,顶个屁用!”刘老歪啐了一口浓痰,满脸不屑。
“就是!还他娘的军功授田?老子当兵十几年,砍的鞑子脑袋少说也有七八个!田呢?银子呢?毛都没见着!”旁边一个绰号“滚刀肉”的汉子附和道,“现在画个大饼就想糊弄老子?谁知道到时候算不算数!”
“还有这鸟训练!”另一个老兵指着校场上正在吴小旗指挥下,笨拙地尝试摆出鸳鸯阵雏形的年轻士兵,讥笑道,“看他们那熊样!站个队都站不首!让老子跟这帮雏儿混在一起,听个毛头小子(指吴小旗)吆五喝六?老子丢不起那人!”
不满的情绪在老兵群体中蔓延。他们习惯了旧式的散漫与凭个人勇武(或关系)论高低,对严格的编制、协同训练以及年轻军官的权威,本能地感到抵触和威胁。
冲突,在第一次正式的新法操演中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校场上,吴小旗正一丝不苟地按照条例要求,训练自己小队十二名士兵(大部分是年轻人,夹杂着两个被分配来的、满脸不情愿的老兵)进行基础的阵型转换和长短兵器配合。
“刀盾手!举盾!护住侧翼!长枪手!挺枪!对准前方!火铳手(暂缺)…预备!”吴小旗口令清晰,目光锐利。
“哎哟喂,吴小旗官,您这口令喊得可真带劲啊!”刘老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他故意慢吞吞地举着盾牌,动作变形,将旁边一个年轻长枪手撞了个趔趄。
“刘老歪!注意动作!听口令!”吴小旗眉头一皱,厉声喝道。
“听口令?”刘老歪把盾牌往地上一顿,叉着腰,斜睨着吴小旗,“老子当年在广宁砍鞑子的时候,你小子还在穿开裆裤呢!轮得到你来教老子怎么打仗?这劳什子破阵,老子不练了!练也白费劲!”说着就要往场外走。
“站住!”吴小旗年轻气盛,被如此当众顶撞,热血上涌,一步跨出拦住刘老歪去路,声音也拔高了,“将军有令!全军皆需按新法操练!违令者,军法处置!”
“军法处置?”刘老歪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把推开吴小旗,“小兔崽子,毛都没长齐,敢跟老子动军法?滚开!”他身后的“滚刀肉”等人也围了上来,面色不善。
“你!”吴小旗被推得一个趔趄,脸涨得通红,手按在了刀柄上。场中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年轻士兵们紧张地围拢过来,老兵们则抱臂冷笑。操演彻底中断。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寒风般刮过校场:
“好大的威风!”
朱由检在赵猛(拄着拐杖)和几名亲兵的簇拥下,不知何时己站在了场边,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他身后,是闻讯赶来的祖大寿,老将军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场中众人。
校场上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沉重的压力。刘老歪等人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凝固,变得有些僵硬。
朱由检缓步走到场中,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刘老歪:“刘老歪?本将记得你。上回守东城豁口,你躲在后排,砍翻了一个被滚木砸晕的清兵,便嚷嚷着要记首功。是也不是?”
刘老歪脸色一白,没想到朱由检连这种细节都记得。
“新军制条例,白纸黑字,全军公告!”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刘老歪!操演怠惰,顶撞上官,聚众闹事,扰乱军心!按新军法,该当何罪?!”
赵猛立刻上前一步,尽管拄着拐杖,但声音洪亮,杀气腾腾:“回将军!依新军法第三章第七条:操演怠惰、顶撞上官者,鞭二十!聚众闹事、扰乱军心者,视同哗变,斩立决!”
“斩立决”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刘老歪等人心头!冷汗瞬间浸透了他们的后背!他们这才真正意识到,这位年轻将军的手段和决心,绝非儿戏!
“将军!将军饶命啊!”刘老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再无半分嚣张,“小人…小人是猪油蒙了心!小人再也不敢了!求将军开恩!开恩啊!” “滚刀肉”等人也吓得魂飞魄散,跟着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
朱由检目光冷冷地扫过他们,又看向周围噤若寒蝉的士兵,最终落在脸色发白的吴小旗身上。他知道,杀鸡儆猴,立威就在此刻!但,单纯的杀戮并不能真正凝聚人心。
“念你等初犯,且有前番守城微功,”朱由检的声音放缓,却依旧冰冷,“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刘老歪,鞭三十!其余闹事者,各鞭二十!即刻执行!由赵猛监刑!”
“诺!”赵猛狞笑一声,一挥手,亲兵如狼似虎般上前,将的刘老歪等人拖到校场中央,按倒在地。蘸水的皮鞭带着凄厉的呼啸声,狠狠抽打在他们的脊背上!
啪!啪!啪!
皮开肉绽,惨叫连连!鲜血很快染红了地面。每一鞭下去,都如同抽在所有心存侥幸的老兵油子心上,抽得他们肝胆俱裂!再也没有人敢对新军法有丝毫质疑!
行刑完毕,朱由检看也不看地上哀嚎的几人,目光转向吴小旗,声音转为温和却充满力量:“吴小旗!”
“末将在!”吴小旗挺首腰板,大声应道,眼中充满了感激和激动。
“你恪尽职守,维护军法,其志可嘉!前日率小队伏击清军斥候,斩首三级,缴获战马两匹!按新军功条例,记小功一次!赏银十五两!小队成员,各赏银二两!即刻兑现!”朱由检朗声宣布。
秀莲立刻上前,将一包沉甸甸的银子和记录功勋的凭证,当众交到吴小旗手中!
“谢将军厚赏!”吴小旗和他的小队成员激动得满脸通红,齐声高呼!白花花的银子和盖着将军印信的功勋凭证,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校场之上,一片寂静。所有士兵的目光,都聚焦在吴小旗手中那包银子上,聚焦在那代表荣耀和未来的功勋凭证上!再看看地上被打得皮开肉绽、哀嚎不止的刘老歪等人…
恩威并施,赏罚分明!
朱由检用最首接、最残酷也最有效的方式,为新军制的推行,扫清了第一道障碍!他环视全场,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掷地有声:
“军法如山!军功必赏!此乃本将立军之基!望诸君共勉,勤习新法,奋勇杀敌!有功者,田地银钱,荣耀前程,本将绝不吝啬!有罪者,军法无情,绝不姑息!”
“谨遵将军号令!”这一次,回应他的不再是稀稀拉拉的声音,而是包括那些老兵在内的、发自内心的、山呼海啸般的齐吼!新军制的种子,在血与银的光芒中,终于艰难地破土而出!
与此同时,在堡内划出的那片新垦田地上,另一场无声的变革也在进行。朱由检亲自挽着裤腿,赤脚踏在松软的泥土里。他手中拿着几块形态奇特、带着嫩芽的块茎(土豆种薯)和一些翠绿的藤蔓(番薯苗),耐心地向围在周围的秀莲、王老匠和一群将信将疑的农妇、老农讲解着。
“此物名‘土豆’,埋入土中,勤加照料,数月后便能结出累累硕果,蒸煮皆可,饱腹充饥…”
“此藤名‘番薯’,扦插入土,藤蔓蔓延,其根块大如拳臂,甘甜可食,藤叶亦可饲畜…”
他讲得细致,甚至亲自示范如何切块催芽、如何整地作垄、如何扦插藤蔓。阳光洒在他沾满泥土的脸上,带着一种与战场杀伐截然不同的专注与温和。
王老匠看着朱由检沾满泥土的手和专注的神情,又想起校场上那雷霆般的手段,眼神复杂。他蹲下身,拿起一块土豆种薯,粗糙的手指着那嫩芽,最终只是闷闷地说了一句:“将军…这法子,老汉以前从未见过…但…但既然将军说能活人…老汉…信您一回!” 他转身,对着几个相熟的匠人吼道:“还愣着干啥?没看将军都下地了?抄家伙!按将军教的法子,整地!”
秀莲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那些在将军示范下,小心翼翼将“奇形怪状”的种薯埋入土中的妇孺老农,心中那关于粮食的沉重忧虑,似乎也随着这翻开的泥土,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希望之光。变革,在铁血的军营与孕育生机的田野间,同步艰难而坚定地推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