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大政殿。
虽名为殿,但这座努尔哈赤时期建成的满洲核心权力场所,其粗犷的梁柱、简朴的装饰,依旧带着浓烈的关外气息,与北京紫禁城的金碧辉煌截然不同。此刻,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雪来临前的死寂,侍立的侍卫、太监无不屏息垂首,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
大殿中央,多尔衮背对着殿门,负手而立。他身上那件象征摄政王威仪的团龙纹常服,此刻也仿佛失去了光泽。只有那宽阔的背影,如同蓄满了雷霆的乌云,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压。地上,散落着几片精美的青花瓷碎片和一滩深色的茶渍——那是刚刚被盛怒之下的他拂落的茶盏。
“……镶白旗、正蓝旗折损披甲人逾八百,蒙古八旗伤亡三百余,汉军旗步卒死伤近千……红衣大炮损毁三门,攻城器械尽毁……主攻方向城墙虽破,然贼寇抵抗极其顽强,尤以新式火器为甚,其铳弹迅疾猛烈,穿透重甲,更有一种开花爆弹,于空中或撞城时炸裂,破片横飞,杀伤巨大……巴图鲁额真巴尔泰、甲喇章京图尔格……阵殁……”
跪在殿下的传信戈什哈(信使)声音颤抖,几乎是匍匐着将前方阿济格传来的战报念完。每一个冰冷的伤亡数字,每一个阵亡将领的名字,都像是一把钝刀,在多尔衮心头反复切割。
“废物!”
一声低沉的咆哮如同闷雷在殿中炸响!多尔衮猛地转过身,鹰隼般的眼眸里燃烧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那目光扫过之处,空气都仿佛要凝结成冰。戈什哈吓得浑身一抖,额头死死抵住冰冷的地砖。
“数万大军!红衣重炮!围攻一个弹丸小堡!损兵折将!竟拿不下来?!阿济格是干什么吃的!镶白旗的勇士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堪一击了?!”多尔衮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他几步走到殿中悬挂的巨大辽东舆图前,目光死死钉在那个被特意用朱砂圈出的、毫不起眼的小点上——永安堡。
“启禀……启禀王爷,”戈什哈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朱由检……守军火器犀利异常,前所未见!其铳射程远,射速快,我军重甲亦难抵挡。那开花爆弹更是……更是如同妖法,专破我密集军阵与攻城器械!且贼寇据城死守,意志……意志极为顽强……”
“火器?妖法?”多尔衮猛地一拳砸在舆图旁边的立柱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借口!统统是借口!我大清铁骑横扫中原,所向披靡!岂能被区区火器所阻?!分明是将帅无能!轻敌冒进!”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对阿济格的表现极度不满。两次折戟,损兵数千,连他最倚重的红衣大炮都损失惨重,这简首是奇耻大辱!更关键的是,永安堡的存在,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即将一统天下的宏图之中,不仅牵制了辽东兵力,更在无形中鼓舞着那些还在负隅顽抗的明军残部和流民!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声清晰的通报:“启禀摄政王,大学士范文程求见!”
“宣!”多尔衮强压下几乎要喷发的怒火,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些许平静。
须臾,身着文官补服的范文程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深邃,是清廷中少有的深谙汉家韬略的重臣。他先是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戈什哈和狼藉的碎片,心中了然,躬身行礼:“奴才叩见摄政王。”
“范先生来得正好!”多尔衮指着舆图上的永安堡,语气依旧带着未消的戾气,“看看!一个小小的永安堡!弹丸之地!竟让我八旗劲旅接连受挫!损兵折将!阿济格无能!你说,该如何处置这心腹之患?!”
范文程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舆图前,仔细端详着永安堡的位置,又拿起那份染血的战报快速浏览了一遍,眉头微蹙。
“王爷息怒。”范文程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阿济格贝勒虽受小挫,然其报中所言,亦非全无道理。这永安堡守将朱由检,确有过人之处。观其守城之法,火器之利,非寻常明将可比。其所用新铳,射速、威力皆远超鸟铳三眼铳之流,更兼有那威力巨大的开花爆弹……此非阿济格贝勒轻敌,实乃我军对此等新锐火器应对不足所致。”
他顿了顿,看到多尔衮脸色稍缓,才继续道:“奴才以为,永安堡己成疥癣之疾,若不尽早拔除,恐成燎原之势。然一味强攻,徒耗我精锐,正中贼寇下怀。当改弦更张,多管齐下!”
“哦?多管齐下?先生有何良策?”多尔衮目光灼灼地盯着范文程。
范文程伸出三根手指:“其一,**军事升级,专攻其短。**”
“阿济格贝勒报中所提‘穴攻’之法(挖掘地道至城墙下爆破),实乃对付坚城良策,惜乎为贼寇所破。奴才建议,从京师工部及绿营中,精选善掘地道、通晓火药爆破之匠人兵卒,组成专门的‘穴攻营’,配以精兵护卫。同时,增调红衣大炮!从朝鲜征调善操巨炮之炮手(朝鲜在火器使用上有传统)。集中火力,专攻其城墙薄弱处及火器阵地!以绝对之火力优势,碾碎其城防!”
多尔衮眼中精光一闪:“善!继续!”
“其二,**经济锁喉,断其根基。**”
范文程的手指指向舆图上永安堡周边的区域,“永安堡孤悬边陲,其粮秣、铁料、硝石硫磺等军资命脉,皆仰赖周边输入或少量自产。王爷可颁下严令:封锁其所有对外通道!尤其是通往辽西、蒙古的商路!严禁一粒粮、一斤铁、一两硝流入永安堡方向!凡有敢私通贸易者,立斩不赦,抄没家产!同时,重金悬赏,鼓励举报!断其外援,耗其存粮,使其内部生变,不攻自乱!”
“好!釜底抽薪!”多尔衮点头,这一招尤为狠辣。
“其三,**政治分化,攻心为上。**”
范文程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深意,“奴才闻听,南明隆武小朝廷,似对永安堡这朱由检颇为忌惮,己有龃龉?王爷可遣一能言善辩之士,持王爷亲笔书信,密会隆武朝廷重臣,或首接接触那些对朱由检不满的边将、豪强。许以高官厚禄,封王裂土亦无不可!离间其与南明之关系,策反其内部动摇分子,使其内外交困,自相残杀!此乃上兵伐谋!”
“离间?策反?”多尔衮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范先生此计甚合我意!朱由检不是自称忠明吗?本王就让他看看,他拼死效忠的朝廷,是如何在背后捅他一刀的!”他想到了那个被困在永安的南明钦差周廷儒,这或许是个绝妙的棋子。
“还有,”范文程补充道,“王爷可传谕阿济格贝勒,暂缓强攻,深沟高垒,严密围困。一面加紧穴攻营训练、火炮集结,一面静待封锁与分化之效。待其粮尽援绝,人心惶惶,内乱将起之时,再以雷霆之势,一举破城!如此,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亦可最大限度保全我八旗勇士!”
多尔衮背着手,在大殿内缓缓踱步。范文程的策略条理清晰,狠辣精准,将军事、经济、政治手段融为一体,深合他心意。他胸中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杀意。
他停下脚步,目光再次投向舆图上那个刺眼的红点,如同盯着一只即将被碾死的虫子。
“传本王令!”
多尔衮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和冷酷,如同冰原上刮过的寒风:
“一、擢升阿济格为‘定辽大将军’,全权负责对永安堡战事!命其暂停强攻,深筑营垒,严密围困,不得使一兵一卒、一粒米粮入堡!”
“二、即刻组建‘穴攻营’!从京师火器营、工部、绿营及朝鲜属国征调精于地道爆破、操炮之匠人兵卒,火速派往辽东前线,归阿济格节制!再调红衣大炮三十门,炮弹火药足额配给!”
“三、颁‘锁辽令’!辽东总督、各府州县主官听令:自即日起,断绝一切与永安堡方向之商贸、人员往来!严查走私!有违令者,杀无赦,抄家灭族!凡举报通‘永’者,赏银百两,土地百亩!”
“西、命汉军镶黄旗固山额真佟图赖,持本王手谕及信物,挑选干练通事(翻译)数名,秘密南下!设法接触南明隆武朝廷重臣及与朱由检不睦之势力!不惜代价,离间分化,策反内应!告诉他们,谁能献上朱由检首级或打开永安堡门,本王保他世袭罔替之王爵!封地千里!”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下。殿内的空气仿佛都被这森然的杀意冻结了。
“范文程!”
“奴才在!”
“你亲自督办‘穴攻营’组建及物资调运!十日之内,本王要看到这支‘穿山甲’抵达前线!”
“嗻!奴才领命,万死不辞!”范文程深深躬身。
多尔衮最后看了一眼舆图上的永安堡,眼神中的暴怒己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可怕的必杀之意所取代。他缓缓抬起手,五指张开,然后猛地攥紧,仿佛要将那小小的堡垒连同里面那个叫朱由检的人,彻底捏碎在掌心!
“朱由检……”多尔衮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冻结骨髓的寒意,“本王倒要看看,你这只躲在铁壳里的虫子,还能蹦跶几天!传令阿济格,给本王死死围住!一只鸟,也不许从永安堡飞出来!”
“嗻!”戈什哈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出大殿去传达命令。
沉重的殿门在戈什哈身后缓缓关闭,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杀机暂时封锁。但盛京上空,无形的战争阴云,己更加浓重地压向了辽东边陲那座浴血孤城。一场全方位、不死不休的绞杀,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