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可怜兮兮、转瞬即逝的小火星,仿佛抽走了安平最后一丝支撑身体的力气,也彻底冻结了他试图沟通的妄想。
巨大的羞耻感混合着虚脱后的眩晕,像冰冷沉重的铅块灌满了西肢百骸。他短小的前爪再也撑不住身体,“噗通”一声,整条龙软趴趴地瘫倒在冰凉湿滑的苔藓地上,粗糙的颗粒感磨蹭着肚皮细嫩的鳞片。
视野天旋地转。上方,被巨木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那几道刺目的光柱里,尘埃依旧在无序狂舞。
安平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贪婪地攫取着那混杂着腐叶、湿泥、草木腥气的原始空气,每一次呼气都带出微弱的、带着硫磺味的白烟。
胸腔深处那个刚刚完成了一次“壮举”的火囊,此刻只剩下空虚的灼痛和阵阵痉挛,像一块被榨干的海绵,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
蛋液粘腻地附着在鳞片缝隙里,被风一吹,带来丝丝凉意,却也更加难受。他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自我保护动作。然而——
“呜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不受控制地冲出了喉咙。
不是人类的语言,依旧是那种稚嫩含混的嘶鸣。更糟糕的是身体的反应!当他试图弯曲脊柱、收起西肢时,一股完全陌生的、强烈的僵硬感和错位感瞬间袭来!
人类的记忆告诉他“蜷缩”这个动作该怎么做,但这具小火龙的身体却像一台零件生锈、指令混乱的机器!尾巴——那条从未被意识到的、沉重的、覆盖着细密鳞片的尾巴——成了最大的障碍。
它完全不受控制,像一根笨拙的棍子,在身后胡乱地拍打着湿漉漉的落叶层,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反而把他试图蜷缩的努力搅得一团糟,差点让他滚到旁边的泥坑里去。
安平僵住了,琥珀色的瞳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和一丝惊惶。他艰难地、一寸寸地扭动脖子,视线终于落到了自己身后。
尾巴。
一条粗壮有力、覆盖着橙红色鳞片、末端还燃烧着一簇虽然微弱却异常稳定的小火苗的尾巴。
那火焰是如此的陌生,又是如此自然地连接在他的身体末端,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而微微摇曳,散发着温暖的热量——这热量驱散了蛋液的冰凉,却也像一个滚烫的烙印,时刻提醒着他“非人”的现实。
“这……是我的……尾巴?” 意识深处,属于人类的安平在无声地呐喊,带着一种被彻底剥离了根基的眩晕感。他尝试着,小心翼翼地,用意识去“指挥”那根尾巴。
抬起来?纹丝不动。
卷一卷?毫无反应。
它就像一个顽固的外挂部件,只遵循着某种原始的本能,自顾自地保持着微弱的燃烧,自顾自地在潮湿的苔藓上蹭来蹭去,留下浅浅的焦痕和水汽。
“……”
无言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破壳时那点对自由的狂喜和对原始世界的震撼。
他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完全掌控!这巨大的认知落差,比周围参天的巨木、奇异的生物更让他感到窒息。穿越?重生?这更像是一场荒诞不经、充满恶意的酷刑!
就在这时,那片巨大的锯齿蕨叶后面,再次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那只小小的绿色生物——木守宫——并没有因为刚才那尴尬的“喷火星”而离开。它反而更加大胆地向前挪动了几步,小巧的身体轻盈地跃过一根横在地上的枯枝,悄无声息地落在一小片相对干燥的岩石上。
它离安平更近了,那双清澈的琥珀色大眼睛里,好奇的光芒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炽热,几乎要凝成实质。
它的视线,不再是笼统地打量这个“红色怪东西”,而是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安平身后——锁定在那簇在幽暗林间微微摇曳、散发着温暖光晕的、小小的、橙红色火焰上。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戒备,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孩童发现新奇玩具般的惊叹与着迷。它甚至微微歪着头,小小的嘴巴无声地张合了一下,似乎在无声地惊叹。
安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灼热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自己的尾巴尖上。那目光带来的不是安慰,而是一种更深的、无处遁形的窘迫和一丝……荒谬的委屈?
“看什么看!没见过尾巴着火吗!” 他在心里咆哮,属于人类的自尊在疯狂尖叫。
然而现实中,他只能徒劳地、笨拙地试图扭动身体,想把那条燃烧着“耻辱之源”的尾巴藏到身下。可虚弱的身体和僵硬的新肢体根本不听使唤,反而因为动作过大,尾巴尖的火焰猛地一晃,差点燎到自己后腿的鳞片。
“呜……” 又是一声含混的、带着明显沮丧和羞恼的呜咽,伴随着一小股呛人的黑烟,从他喉咙里滚了出来。
木守宫似乎被这声呜咽和突然晃动的火焰吸引了注意力,视线终于从尾巴尖上移开了一瞬,重新落回安平那张写满了生无可恋的“龙脸”上。
它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似乎更加困惑了。这个红色的、会喷烟的、尾巴着火的小东西,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它小心翼翼地向前探了探身子,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轻微、带着试探意味的、如同嫩叶摩擦般的单音:“啾?”
这声音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安平混乱的心湖。不是攻击,不是威胁,听起来……更像是一种问候?一种小心翼翼的、来自陌生同类的试探?
安平猛地停止了徒劳的扭动,琥珀色的瞳孔瞬间聚焦,死死地盯住了那只近在咫尺的绿色小兽。
心脏在小小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渺茫却又无比强烈的希望!
沟通!交流!这是智慧生物的信号!
他张开了嘴,人类的灵魂在呐喊,试图调动这具身体里任何可能发出有意义音节的结构。舌头?声带?喉咙?他集中了全部的精神力,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试图模仿那个音节,发出一个清晰的回应——
“啾……呜……噗!”
努力的结果,是一串更加怪异、更加含混不清的、介于幼兽撒娇和喉咙被卡住之间的咕噜声。
更糟糕的是,伴随着这声“努力”,一小股带着硫磺味的烟圈,像劣质舞台特效般,慢悠悠地从他鼻孔里冒了出来,在他湿漉漉的鼻尖前盘旋了一下,才不甘心地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空气再次凝固。
安平僵在原地,嘴巴还保持着张开的状态,琥珀色的眼睛里,刚刚燃起的那点希望之火,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嗤啦”一声,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和浓浓的绝望。连带着尾巴尖上那簇顽强燃烧的小火苗,似乎都微弱地摇曳了一下,显得格外可怜。
而那只木守宫,显然被这从鼻孔冒烟的“奇观”彻底震惊了。它微微后仰了一下小身体,头顶那片嫩叶都惊得竖了起来,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纯粹的惊奇,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它小小的爪子无意识地抬起来,似乎想指指安平的鼻子,又觉得不太礼貌,僵在了半空。
“呜……” 安平彻底放弃了,把沉重的脑袋往冰凉粗糙的苔藓上一埋,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悲愤和羞耻的呜咽,尾巴尖的小火苗也跟着蔫蔫地垂了下去。
完蛋了。语言不通,身体失控,喷火像放屁,沟通靠冒烟……这穿越,还能再地狱一点吗?
就在他自暴自弃地把脸埋进苔藓,试图用那冰凉潮湿的触感麻痹自己时,耳边又传来了轻微的“沙沙”声。
不是木守宫,是另一个方向。
安平猛地警觉起来,属于野兽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沮丧,让他艰难地重新抬起头。视野边缘,一片巨大的、如同盾牌般的深绿色叶片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阴影里无声地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