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东肉联厂的宣传科在三月里透着油墨香,任晓雅用抹布擦着玻璃窗,看见李伟抱着一摞报纸走进来。他棉袄袖口的补丁针脚细密,像极了任秀莲缝补她工装时的手法,而报纸头版“青年干部李伟创新工作法”的标题下,照片里的他正对着黑板报微笑,手里的粉笔和王浩送她的英雄钢笔一个颜色。
“晓雅,这是新到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李伟把书放在她桌上,牛皮封面上的烫金标题在阳光下晃眼,“我看你总借厂里的旧书,这本是新买的。”任晓雅放下抹布,指尖触到封面的粗糙纹理,想起王浩走时,帆布包里掉出的上海奶糖纸,也是这种磨手的质感。
任秀莲站在宣传科门口,看着李伟给晓雅倒开水,搪瓷杯沿的缺口和王浩用过的那只一模一样。她想起赵国梁说的“李伟他爸是县供销社主任”,想起老张偷偷告诉她“李伟在争取提干”,突然觉得走廊尽头的标语“向雷锋同志学习”在煤烟中扭曲,像极了苗寨老猎人脸上的刺青。
“李干事,谢谢。”任晓雅翻开书,扉页用钢笔写着“赠任晓雅同志 李伟”,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她想起王浩在糖纸背面写的“等我娶你”,铅笔痕被泪水浸得模糊,突然把书推回去,“无功不受禄。”李伟的笑容僵在脸上,茶杯里的热气扑在他后颈的红痕上,那痕迹和晓雅手腕上的印子惊人地相似。
锅炉房的烟囱喷出黑烟时,任秀莲正在冻库清点库存。白大褂袖口的红绳若隐若现——那是从晓雅箱底偷拿的,绳结处还缠着王浩的铜质证章。她想起今早王富贵砸在她办公室的纸条,上面用红笔写着“凯里县医院怪病人”,字迹歪扭得像极了王浩电报里被篡改的字句。
“主任,晓雅在宣传科跟李伟吵架了。”小张跑来,辫子上沾着煤灰,“她说李伟管得宽!”任秀莲的测温计“咚”地掉进猪血桶,想起老郑截获的最后一封电报,电文“救我”二字被她用红笔涂成了墨团。屠宰车间的杀猪声突然拔高,像极了王富贵喝醉时的哭嚎。
任晓雅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推到李伟面前,书脊擦过桌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我不需要别人送书。”她盯着对方后颈的红痕,想起母亲说的“李伟根正苗红”,突然觉得这西个字像根针,扎进她藏在箱底的碎花手帕,“你以后别这样了。”
李伟的脸涨得通红,茶杯在桌上磕出闷响:“晓雅,我只是……”话没说完,就被任晓雅突然抬起的眼睛打断。她的瞳孔在宣传科的灯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王浩电报里被红笔圈掉的“苗寨”二字。“只是什么?”任晓雅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是我妈让你来的?”
任秀莲站在冻库铁门后,听见宣传科的动静时,手里的猪血勺抖了抖。她想起老陈从贵州带回的口信:“千户苗寨的蛊,专找心有执念的人”,突然觉得李伟后颈的红痕,和王浩电报底稿上的血渍一样刺眼。锅炉房的噪音透过窗户传来,夹杂着王富贵的嘟囔:“蛊……该下在任秀莲身上……”
“晓雅,你怎么能这么想?”李伟的声音拔高,引来隔壁办公室的围观。他抓起书,扉页的钢笔字被捏得发皱,“我是看你工作努力,想……”任晓雅打断他:“想什么?想通过我讨好我妈?”她的目光扫过李伟袖口的补丁,突然想起王浩走时穿的的确良衬衫,领口蹭着的猪油印。
任秀莲走进宣传科时,正看见李伟把书摔在桌上。“你们这是干什么?”她的白大褂袖口沾着血污,在灯光下泛着暗紫,“晓雅,李伟是好意。”任晓雅盯着母亲袖口的红绳,突然想起王浩送她的红绳手链,绳结处还缠着根猪鬃。“好意?”她的声音发颤,“是你让他送的吧?”
锅炉房的烟囱在暮色中若隐若现,任秀莲拽着晓雅走出宣传科,白大褂下摆扫过走廊的标语,“工业学大庆”的红漆剥落处,露出底下的“农业学大寨”残迹,像极了她藏在抽屉深处的电报底稿,层层叠叠压着谎言。“妈求你了,”任秀莲的声音第一次带上哭腔,“李伟是个好青年……”
任晓雅挣开母亲的手,看见李伟站在宣传科门口,手里还攥着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脊上的烫金标题在夕阳下晃眼,像极了王浩的金项链。“好青年?”她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王浩哥走的时候,也是好青年!”任秀莲的白大褂袖口蹭到晓雅的脸颊,血污的腥味让她想起冻库里的白条肉。
任秀莲回到办公室,看见赵国梁正盯着贵州地图。他的手指划过凯里县的山区,像极了任秀莲用红笔圈掉“千户苗寨”时的动作。“秀莲啊,”他转过身,搪瓷缸子里的茶叶梗沉在底部,“李伟他爸打电话来,说孩子受委屈了。”任秀莲倒在椅子上,白大褂上的血污蹭在椅背上,形成歪扭的图案,像极了苗寨老猎人画的稻草人。
任晓雅躲在宿舍楼的楼梯间,听见任秀莲和赵国梁的说话声。她摸出棉袄口袋里的碎花手帕,帕角的“浩”字被她捏得发皱。想起李伟后颈的红痕,想起母亲袖口的红绳,突然明白,这个新的“追求者”不过是母亲人脉布局的棋子,而她的“新生”,不过是从一个冻库,走进另一个更华丽的冻库,里面陈列着母亲精心挑选的“根正苗红”,却唯独没有她丢失的爱情和真相。
锅炉房的噪音渐渐平息,任秀莲锁上办公室的抽屉,里面躺着李伟的档案和王浩的电报底稿。煤炉里的火星溅在档案袋上,将“贫农”二字烧成了灰烬,可她知道,李伟的出现像一把钥匙,不仅打开了晓雅的心门,也可能打开潘多拉的盒子。当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她仿佛看见王浩的脸,从贵州的山区浮现,透过肉联厂的烟囱,死死盯着李伟后颈的红痕,那痕迹在夜色中,慢慢变成了稻草人的轮廓。